第八二章 真性情

圍棋在東漢之前,一直被儒術所排斥,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也就是說,下圍棋也就比無所事事、飽暖思淫欲好那麽一點。《淮南鴻烈》有“行一棋,不足以見智;彈一弦,不足以見悲。”認為下棋是浪費時間,顯示對圍棋、甚至音樂的不重視。

到了魏晉之際,圍棋才逐漸雅化,與“博”分離,擺脫了賭具的卑微地位,與書法、音樂一樣被士族高門認為是修身養性的藝術,又把圍棋附會陰陽五行、天地感應,使得圍棋神秘而崇高起來,葛洪《西京雜記》記載西漢杜陵夫子“善弈棋,為天下第一,人或譏其費日,夫子曰:精其理者,足以大俾聖教。”認為圍棋也可以和詩書一樣教化大眾了。

在北方士族南遷之前,江東棋風不盛,最近四十年,因為王、謝高門對圍棋的重視,王導、謝安都是弈道高手,所以江東士族子弟也普遍學習圍棋,不會下棋也和不會“洛生詠”一樣是件丟臉的事。

祝英亭下完一手棋,就抱臂端坐,冷眼看著紋枰對坐的陳操之。

陳操之審時度勢,這局棋已經下了三十多手,中腹的一塊白棋已無活路,好在四角都還空虛,未必沒有一爭的機會,而且他旁觀祝英亭與丁春秋下的這三十多手,發現祝英亭固然棋藝遠勝丁春秋,但不少招法在陳操之看來還是不妥,所以陳操之認為祝英亭的水平應該是稍遜於他,祝英亭性子比較矜傲,見他接丁春秋續下這一局,定然心中惱怒,又自恃棋局優勢巨大,下起棋來必然有失冷靜,最重要的是,他有後世職業棋手千錘百煉總結出來的幾十個定式作後盾,相信自己能挽回丁春秋的劣勢。

陳操之當然不會再去走中腹那塊幾乎死定的棋,他在左上角小目占角,祝英亭一間高掛,雙方很快形成一個類似“小雪崩”的定式,當然,祝英亭行棋秩序錯誤很多,陳操之的白棋已經占了不少便宜,角地也取了,中腹也能出頭,當然,這點收益不足以彌補中腹死棋的巨大損失,陳操之思索片刻,毅然脫先再占右下角。

祝英亭劍眉一揚,心道:“陳操之,你也太貪心了吧,左上角那塊棋還漂浮無根呢,就又搶占右下角,不怕受攻嗎?”他現在已看出陳操之的棋藝遠在丁春秋之上,對弈起來也有點興味了,於是開始進攻左上白棋,陳操之跟著應了幾手,竟再次脫先把僅剩的右上角給占據了。

祝英亭怒了,陳操之棋力是不低,但一塊孤棋竟敢兩次脫先,這絕對是渺視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殺死這塊棋,給陳操之一個沉重教訓——

人一發怒,目光就短淺,祝英亭現在就專盯著左上白棋要殲之而後快了,陳操之也知道厲害,沒有再脫先,再脫先就必死無疑,陳操之此時施展了一個手筋,將這塊白棋巧妙地做成了劫活,論劫材,白棋有中腹那塊瀕死之棋作劫材,黑棋打不過,此時祝英亭理智的應對就該補一手將中腹吃凈,那樣依然是黑棋優勢,但祝英亭卻盯著左上那塊白棋,非殺這塊棋不可,心裏隱隱有這麽個念頭,左上這些棋是陳操之下的,中腹是丁春秋的,殺丁春秋的棋沒什麽意思,就要殺陳操之的,於是,祝英亭在他兄長祝英台的驚呼聲中憤而消劫,一舉凈殺左上二十三顆白子,付出的代價是,陳操之中腹被困的十五顆白棋挺頭突圍而出——

表面看起來,祝英亭殺大棄小的選擇是正確的,但祝英亭殺這塊棋是在陳操之脫先兩手後才造成劫殺的,本身損失已經很大,更何況中腹白棋活出,原本包圍它的那些黑棋成了紙糊的燈籠,一捅就破,損失之大,難以計量。

祝英台微微嘆息,右手玉如意不停地叩擊左手虎口,兩眼盯著陳操之,見陳操之氣定神閑,思考時危然端坐,落子時輕快果決,對弈時從不左顧右盼,姿態很是優雅。

祝英亭畢竟棋力不低,很快發現自己因一時意氣上了陳操之的當,盤上局面已從黑棋大優變成了略顯頹勢了,不禁又氣又急又懊喪,心浮氣躁,不知該如何挽回這頹勢?

祝英台緩緩道:“英亭,推枰認輸吧,黑棋現在雖然落後並不多,但你的心態已然浮躁,用智、小巧都談不上,更不用說入神、坐照了,繼續對弈下去只會越輸越多。”

祝英亭雖然狂傲,但不會像陸禽那樣剛愎自用、嫉賢妒能,而且他又很聽兄長的話,又看了一下棋局,雖然很不甘心,但還是說道:“是我輸了,那麽大的劣勢被白棋扭轉過來,我已經輸了,子重兄的確下得很機智,但也怪我自己一葉障目,沒有下好,明日再向子重兄討教,相信不會再犯這樣的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