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群山之外

金秋九月,葛嶺之晨,朝陽升起在寶石山頂,天空鋪展開萬道霞光,群山蒼黃,落葉蕭蕭,東邊的西湖秋波浩渺,端凝明凈宛若一只巨大的純真的眼,無情有思,卻又深邃莫測。

陳操之送了一程又一程,在歧路口,須發如雪的葛洪止住道:“操之,就送到這裏吧,你且回去,莫讓汝母惦念,臨別之際,老道還有一言,你務必牢記——”

陳操之道:“葛師叮囑,操之永志不忘。”

葛洪躊躇了一下,說道:“你要遊學就趁早,明年五月之後就莫要再外出了,以你的穎悟,在徐藻處學習半年也就足夠,就是洛陽正音必須時習之,吟詩誦文用洛生詠就容易得到北方士族的認同。”

陳操之唯唯答應,心裏奇怪,不知葛師為什麽要他明年五月之後莫要外出?師從葛師數月,只覺葛師學富五車、淵博如海,並沒有求仙方士那種冥冥神秘和故弄玄機,但這臨別之言是什麽用意呢?葛師精研《周易參同契》,又對焦延壽、京房的術數災變之學研究甚深——

“難莫非是葛師推算出我明年五月後有什麽災難,不宜外出?”

葛洪的馬車已轔轔遠去,陳操之搔首躑躅,心裏疑惑:“葛師只說我明年五月後莫要外出,卻沒有說何時可以重新外出?這數月來葛師為我解了無數的惑,不想臨行卻又給我留下這麽個大惑!”

周易象數預蔔吉兇之學,陳操之雖未深信,但從不敢輕視這門古老的學問,《春秋左氏傳》就多次記錄了古人蔔筮預測之事,多有應驗,而且葛洪的淵博睿智和對他的慈祥關切,也讓陳操之不敢不重視這臨別之言。

陳操之主仆三人回到陳家塢,陳母李氏得知葛仙翁離開了寶石山,甚為嗟嘆,惋惜兒子剛遇明師,卻又暌別。

陳操之把葛師的兩封舉薦信給母親看,陳母李氏喜道:“醜兒上回不是說幼微也建議你赴吳郡投師徐藻博士嗎?現在葛仙翁也推薦,可見徐博士學問是極好的,既如此,你本月即去,求學趁早,年前歸來,也有近三個月時間,娘自服葛仙翁的地黃精面丸之後,頭不暈目不眩了,你無須牽掛,養體不如養志,你學業有成,娘心裏快活,身體自然就康健,而且現在有小嬋、青枝助我料理家務,娘比以前輕松得多。”

於是陳操之決定本月二十日便起程赴吳郡遊學,至於葛洪臨別時說的明年五月後不宜外出的話,陳操之怕母親擔心,沒有對母親提起。

今日已是九月十二,時間倉促,陳母李氏請了四個族中女眷連夜為兒子縫制冬衣,因為來德和冉盛要跟去,他二人的冬衣行裝也要準備,本來陳母李氏是想讓來福跟去的,來福年紀大、見識廣,而且能辦事,但陳操之硬是不肯,來福是西樓的得力管家,來福一走,佃戶有事就直接找到母親這裏來,會讓母親很辛苦——

陳操之道:“娘,你讓來福跟去,兒在吳郡如何能安心求學,總擔心家裏的事,兒在吳郡,只是一心讀書,又不需要辦什麽事,來德忠誠、冉盛勇武,娘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呢?”

陳母李氏只好作罷,只是加緊為兒子準備行裝。

宗之和潤兒知道醜叔要去好遠的地方求學,小兄妹二人一致沉默,不說什麽,雖然照樣讀書習字,但都怏怏不樂、無精打采。

這日黃昏,陳操之帶著宗之和潤兒,還有來德、冉盛,又一次登上了九曜山頂峰,陳操之指著西湖以北的莽莽群山,說道:“宗之、潤兒,你們看,醜叔就是要去那山那邊求學,山那邊咱們都沒有去過,醜叔先去探路,然後回來告訴你們路應該怎麽走,好不好?”

兩個孩子眼神活泛起來,宗之點頭,潤兒道:“可是醜叔,潤兒和阿兄都想跟醜叔一起去探路啊。”

陳操之道:“那祖母怎麽辦,祖母一個人在家不孤單嗎?”

兩個孩子不吭聲了。

陳操之道:“醜叔出外求學,祖母就要你們兩個來陪,知道嗎?”

兩個早慧的孩兒都點頭。

陳操之道:“就像上次的齊雲山雅集,醜叔先去闖,過幾年你們再去,那時你們就不會受冷遇,就不會隨隨便便一個不學無術的士族子弟也能壓在咱們頭上,咱們要一起努力,對不對?”

兩個孩子齊聲道:“對!”

陳操之又道:“正如你們的娘親暫時不能回來一樣,醜叔也必須走出去,醜叔和你們娘親最終都會回來的,陳家塢是咱們的家,咱們的心在這裏。”

兩個孩子雖然沒有完全懂醜叔所說的意思,但心裏的不快活已經沒有了,他們覺得自己懂事了、長大了,他們現在開始期盼醜叔從山那邊回來。

十六日,族長陳鹹從縣署回來,他已知陳操之要赴吳郡求學,對陳母李氏和陳操之說道:“昨日縣署公議,操之的鄉閭風評甚佳,裏間父老皆稱道操之純孝,而全常侍給操之的狀語更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這狀語可比被評為第三品的範氏子弟還好啊,現在鄉閭評議已定,操之入品之事在縣上不會有什麽問題了,唯一的變數就是明年三月的郡上品議,所以說操之提早去吳郡求學是對的,可以熟悉吳郡情況,結交朋友,博取名聲,為明年定品養望造勢——操之,家裏的事你盡可放心,都有四伯呢,你安心遊學便是,你可是我錢唐陳氏之厚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