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如此一見鐘情

無所事事才會覺得光陰似箭,心裏有期盼而且勤勉不輟時,就覺得日子過得很慢,陳操之每日習書誦詩、朝花夕拾,有時會覺得時間似乎靜止了一般,一天的容量如此之大,臨睡時枕上回想,心裏很欣慰,嗯,今天又學了很多東西,王弼的《老子指略》已經學完、郭象的《莊子注》已經學到“大宗師篇”、《周易注》最是繁難,還在學習“系詞傳”、書法的“之”字今天寫得頗為靈動,據傳王羲之為寫好“之”字,特意養了一群大白鵝,觀察白鵝曲頸鳧水的姿態……

陳家塢是不是也養一群鵝?想著想著,陳操之就睡著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去秋來風景異,九曜山由蔥籠滴翠變得蒼蒼黃黃,晨起登山,落葉滿徑,立在峰頂,北面大湖吹來的風颯颯蒼涼,已經有凜冽之感。

忽一日正午,兩輛牛車停在了陳家塢堡大門外,原來這日已是九月初五,丁幼微派人來接陳操之叔侄去丁府別墅相聚了。

小嬋、青枝自然要跟去,因為陳操之還要參加九月初九的登高雅集,陳母李氏就讓來福帶著來德和冉盛一起跟去,多個照應。

又是楓林渡口,渡船依然在北岸,不同的是,楓林葉子全紅了,一簇簇、一團團,大片大片的紅好像熊熊燃燒著的火焰,倒映著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紅。

潤兒很期待地望著陳操之,過了一會,開口道:“醜叔,吹洞簫吧?”

小嬋笑了起來:“潤兒是想著再有人贈寶貝給操之小郎君呢,對不對?”

眾人皆笑。

陳操之手扶那棵歪柳,對潤兒道:“醜叔再等江上有行船時再吹簫,這空蕩蕩的不是白費力氣嗎?”

潤兒覺得有理,腦袋連點,眼睛眨眨,可愛極了。

眾人又笑,對岸的一大一小兩條船這時過來了,牛車上大船,人上小船,艄公長篙朝岸邊一點,小船飄然離岸,艄公將長篙擱在船舷外側,搖櫓操船駛向江心。

錢唐江在這一段水流平緩,但江面開闊,從南岸至北岸有四裏水路,擺渡過江需要兩刻鐘。

江水在船舷邊微微湧動,不舍晝夜奔流,水花濺在手臂上、臉頰上,沁人心脾的涼。

陳操之取出“柯亭笛”,對著一江秋水吹奏一曲《憶故人》,流水助簫音,悠咽宛轉,若四個月前的那個風神蕭散的贈笛人在,定會辨出陳操之此時的指法愈加純熟,吐氣出音盡得其妙,音域跨度泛然加寬,更具表現力和感染力。

臨到北岸,艄公突然驚道:“聽郎君曲入迷,不知不覺往下遊飄蕩了一程,莫怪。”一定不肯收擺渡錢。

陳操之讓來福將四十枚五銖錢排在船舷上,上岸登車,傍晚時分到達錢唐縣城東郊的丁氏別墅。

這次來得比上回略早,暮色初下,西邊天際猶有暗紅霞光,別墅側門前的那株葉片肥厚的枇杷樹下,那個素白綽約的身影正在翹首以待,正是丁幼微。

宗之和潤兒這回比上次活潑得多,遠遠的就歡叫著:“娘親——娘親——”

陳操之看著嫂子丁幼微輕盈地提著素裙下擺從枇杷樹下碎步奔出,他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自上次離別後,嫂子就一直立在枇杷樹下等著他們。

夜裏,丁幼微和陳操之叔侄在二樓書房坐定,宗之和潤兒喜滋滋地向母親獻禮,匯報別後四個月的學習成績,潤兒已經能把整部《論語》背下來,而且開始臨摹《曹全碑》,上次丁幼微將一本《曹全碑》的拓本送給愛女,那是丁幼微幼時臨的字帖,《曹全碑》娟秀清麗,結體扁平勻稱,舒展超逸,風致翩翩,長短兼備,在漢隸中秀麗飄逸第一,最適合女子練習,潤兒每日練習,現在已經有點樣子,好歹不會下筆一團墨豬了。

宗之的《詩經》已背誦至“小雅”,而且陳操之已向他開講馬融的《論語集解》。

見兩個孩兒這般聰慧好學,丁幼微眉花眼笑,對陳操之道:“嗯,四個月不見,小郎個頭又長高了一截,快有七尺高了吧,學業肯定也大為長進了,上次來福到縣裏,奉你之命特來見我,陳家塢的事我都知道了,有大名鼎鼎的葛稚川賞識你,嫂子真為你高興。”

丁幼微清瘦依舊,若不勝衣,擱在書案上的手,骨節修長,顯得尤其的瘦,但面部比上次光彩,臉色不再蒼白,肌膚有著細瓷的微微光澤。

陳操之向嫂子說了這四個月的求學經歷,看了些什麽書,遇有疑難葛師又是如何為他解惑的,娓娓道來。

丁幼微道:“我並不知稚川先生隱居寶石山,操之真是有緣,若遇到的是別個高傲隱士,不見得會這麽看重你,稚川先生則不然,稚川先生看到你,定會想起他當年求學之苦,稚川先生也是幼年喪父,家道中落,傳聞他為了抄錄一本書,曾從丹陽句容徒步千裏到會稽,好學之名,天下知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