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八章 大雪中的辯論(中)(第2/3頁)

沈榷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都是他前後三道“參遠夷疏”裏的內容,他要看徐光啟、張原等人怎麽當面反駁他?

徐光啟向李之藻、張原、熊三拔點了點頭,出班辯道:“臣累年以來,與利瑪竇、龐迪峨諸陪臣講究考求,知彼最真最確,不止蹤跡心事一無可疑,實皆聖賢之徒,且其道甚正,其守甚嚴,其學甚博,其識甚精,其心甚真,其見甚定,在彼國中亦千人之英、萬人之傑,所以數萬裏東來者,蓋彼國教人,皆務修身以事上主,聞中國聖賢之教,亦皆修身事天,理想符合,是以辛苦艱難,履危蹈險,來相印證,欲使人人為善,臣細考天主教義,皆以事上帝為宗本,以保救身靈為切要,以忠孝慈愛為工夫,以遷善改過為入門,以懺悔滌除為進修,以升天真福為作善之榮賞,以地獄永殃為作惡之之苦報,一切戒訓規條悉皆天理人情之至,當能補益儒教,導人向善,豈是師巫小術!”

沈榷道:“耶教誑惑小民,則曰祖宗不必祭祀,但尊奉天主,可以升天堂免地獄,夫天堂地獄之說,釋道二氏亦有之,然以之勸人孝悌,而示懲夫不孝不悌造惡業者,故亦有助於儒術爾,今彼直勸不祭祀祖先,是教之不孝也,是率天下而無父子也,實乃儒術之大賊,聖世所必誅。”

沈榷說得聲色俱厲,站在皇太子座前的皇長孫朱由校都有些吃驚地後退了半步,十二歲的朱由校聽不明白雙方辯什麽,只看誰氣勢足,就認為誰占了上風,現在見沈榷這般氣勢洶洶,自然是占上風了,不禁擡眼看張原,見張先生正微笑著望著他,心乃安,暗想:“看張先生怎麽駁你。”

論資歷,還輪不到張原發言,現在是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回應沈榷的指責,李之藻道:“天主十誡的第四誡就是教人要孝順父母,沈侍郎道聽途說,對天主教義一知半解、斷章取義,乃至肆意歪曲,就說天主教教人不孝,這豈是君子之所為。”

李之藻態度也很強硬,不給沈榷留情面,他與沈榷同在南京為官,原本私交不錯,沈榷也知道他信天主教,以前從沒勸諫過他,自去年那次宴會之後,突然就激烈反教,實在讓他很氣憤,去年五月沈榷初任南京禮部侍郎,在府中大宴賓朋,李之藻也參加了,宴會上有歌妓和戲班表演,李之藻認為那些表演流於淫褻,就以天主教第六誡毋行邪淫來勸告沈榷,沈榷很惱火,於是成了反耶教的先鋒——

沈榷聽李之藻當面指責他不是君子,心下大怒,冷笑道:“在下是不是君子且另當別論,但在下祭祀祖先、孝順父母,怎麽也稱得上是人子,而耶教信徒連人子都稱不上。”

眼見二人言詞激烈,站在皇太子身畔的王安對皇太子耳語數句,皇太子便道:“彝倫堂上辯論,不得互相責罵,應以理服人。”

李之藻、沈榷齊聲稱:“謹遵殿下諭旨。”

李之藻放緩語氣,說道:“泰西賢人利瑪竇曾受皇帝召見,其學識淵博,曾得葉閣老贊許,利公在大明傳教何曾有不許人祭祀祖先和祭拜孔子之言?”

就在十日前,在張原的提議下,徐光啟、李之藻和龍華民等傳教士在教堂召開會議,對天主教是否允許中國信眾祭祖和祭孔這些中國傳統禮儀進行表決,最終龍華民、龐迪峨等傳教士同意延續利瑪竇的禮儀適應和科學傳教的策略,這是必要的讓步,否則張原將退出辯論,張原可不想為了天主教而挑戰中國傳統民俗,所以李之藻今日重提利瑪竇當年傳教事跡——

南京禮部郎中徐如珂道:“利瑪竇初來大明,自然謹慎傳教,不敢挑釁我祭祖、祭孔的禮儀,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天主教自龍華民以下,自以為教眾大增,勢力擴張,乃敢禁止教眾祭祖、祭孔,假以時日,定會煽動教眾作亂反叛,壞我大明國統。”

熊三拔跪稟:“司鐸王豐肅在南京禁止天主教眾祭祖、祭孔,乃是一時偏見,也有因為對大明習俗不甚了解、言語溝通上造成了誤會,其實情是,王豐肅見江南民眾頗有厚葬薄養之風,何則?厚葬,一時也,鑼鼓喧天,招搖過市,可博孝順名聲,而養親則是數年甚至數十年之事,家門中事,外人難知,俗雲久病床前無孝子,故謂養親難於厚葬,王豐肅有鑒於此,在教民中倡導孝親於生前,毋致子欲養而親不在之痛,生前盡孝,死後無憾,天主教豈有不敬祖先之理,而在於祭祀禮儀之不同也,龍華民會長現已告知教眾要尊重大明傳統禮儀,祭祖、祭孔一律不禁。”

日耳曼人熊三拔果然能言善辯,官話瑯瑯,俗語並用,說來入情入理,把王豐肅的激進傳教輕輕掩飾,在大明的這些傳教士現在已經意識到在東方傳教必須回歸利瑪竇的謹慎策略,因為就在前一年,日本發生了天主教教難,幕府將軍德川家康宣布取締天主教,摧毀了所有教堂,並把大批耶穌會士、方濟會士和教徒斬首或者燒死(日本幕府禁絕天主教極其嚴厲,刑罰殘酷,把教眾倒懸在糞坑上熏死、丟到硫磺礦泉裏泡死等等,直到兩百年後明治維新時才解除禁教令),在北京的龍華民等人也是最近才得知這一消息,這次南京教案若不能化險為夷,他們也很可能落到在日本的傳教士一般的悲慘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