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〇章 有我之境(第2/2頁)

張原心微微一沉,轉頭向著船窗外,看黃浦江左岸風景——

三只大櫓起落劃動,一片篷帆鼓風借力,這五丈長的浪船在黃浦江中緩緩逆行,兩岸青山疊翠,山麓與平地間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綠葉和黃白色的花,這就是棉花,松江田地十有八九是種棉,何止百萬畝,號稱棉都,衣被天下,盛美號若發展順利,十年間成為松江最大的布行是很有希望,關鍵是要有本錢、要有人扶持——

張原與宗翼善輕聲交談,說些松江商人之事,宗翼善說每年春秋兩季,來松江販布的商家舟車幅湊,十萬銀以下商人的都只能算是中等商賈,江南士人棄文 經商的很多,出現了所謂的士商階層,東林領袖顧憲成認為富才能好禮,以義主利,以利佐義,直言不諱要求財,張原心道:“後世有論述認為東林黨代表了江南士商的利益,那翰社又該代表誰的利益,翰社最終也要走向朝堂,應該爭取哪個階層來支持?晚明社會極其復雜,各階層都處於劇烈變動中,爭取了這一個,必得罪了另一個,這也真是頭痛的事——”

張原安慰自己道:“翰社、盛美商號,現在總算開始起步了,只有一步步來,急沒用,日子還得過,且看這兩岸青山,棉花漫山遍野,稻花香隨風飄送,逆水行舟也頗有風景可看——”

舟行六、七裏,張萼的棋就已經輸了,只聽女郎王微道:“燕客相公的棋能與介子相公互有勝負嗎?”說這話時,明眸望向篷窗邊的張原。

張岱笑道:“燕客的棋哪能與介子比,互有勝負,那是吹牛。”

張萼面不改色道:“介子授我三子我勝得多,授二子我負得多,這豈不是互有勝負。”

王微雙手合十,半遮著鼻子和嘴唇,說道:“原來如此。”笑得身子微顫。

張萼道:“這局我是大意了,是我貪看你美色,所以才輸了,我看只有介子才能贏你,他可以下蒙目棋,只有蒙起眼睛才能專心與你下棋。”

王微面泛桃花色,將手裏一枚白子輕輕丟回棋罐,眼望張原道:“那小女子想再向介子相公請教一局盲棋——”

張原現在不想下棋,他這兩天為翰社書局和盛美商號的事頗為勞心,微笑道:“讓我大兄與你下吧,我今日有些困倦,改日,改日再領教。”

王微與張岱下棋時,張原到隔壁艙室自擬了一題春秋經義題,用了大半個時辰寫了一篇經題八股,船身微搖,隔艙敲棋笑語不斷,不覺倦意襲來,就伏在小案上小睡片刻——

磨好的墨有些沒寫完,洗掉可惜,穆真真就用剩下的墨汁寫了十幾個《華山碑》大字,墨汁寫幹,聽到身邊的少爺傳出輕微鼾聲,穆真真便輕手輕腳收拾了紙筆,洗了筆硯回來,見少爺鼻翼浸出幾粒細汗,墊在頰下的右臂衣袖也有些汗濕,臨近午時了,這天氣很熱啊。

書案邊就有一把折扇,穆真真慢慢展開折扇,抱膝坐在少爺身邊給少爺扇涼,扇了一會兒,卻見那個王微姑走了過來,手扶著艙門防止船搖晃立足不穩,看著伏案睡覺的張原,微微一笑,壓低聲音問穆真真:“姐姐叫什麽名字?”

穆真真有些拘束,答道:“小婢叫穆真真。”

王微又問:“穆姐姐幾歲?”

穆真真在生人面前很靦腆,答道:“十六歲了。”說著話,將手裏扇子一折折收攏。

王微輕笑道:“那我與你同年,我是正月生的,肯定比你大,叫你穆妹妹了。”

穆真真笑了笑,“嗯”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麽。

王微見穆真真不怎麽愛說話,便也不出聲了,倚著艙門聽船工的搖櫓聲,隔艙是張氏兄弟敲棋聲,那個張宗子棋藝也略遜於她,她只想再與張原對弈一局,與張原再論鐘、譚的詩,這個張原卻在這裏睡覺,還有一個美婢在給他扇涼,真是夠享受的——

穆真真見這女郎倚門不去,便問:“王姐姐是找我家少爺有事嗎?”

王微道:“沒什麽事。”笑著向穆真真擺了擺手,走回隔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