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〇章 衣衫襤褸也動人(第2/3頁)

張原忽然想起自去年冬天大雪以來,此後四個月只下了一場小雨,看這晴空晚霞似乎近日也還沒有下雨的征兆,紹興今年就要大旱了嗎,往日數丈寬的投醪河水現在只剩河中央如小溪般的細流了,若再不下雨,四月底投醪河水就要斷流,五、六月間,山陰城的大多數河道就要無法行船,夏麥秋糧就要歉收——

履純、履潔回內院去後,這河畔頓時就安靜了,武陵牽了白騾雪精回廄舍,穆敬巖在收拾造屋的木石,那幾個工匠已經各自回去了,都是山陰城郊的匠人,早來晚歸——

張原獨自在河畔徘徊,走到那株大槐樹邊,這大槐樹原先離水邊不到一丈,現在河水幹涸了,樹下一大片都是河灘,咦,穆真真蹲在河中央做什麽,不像是在洗衣?

張原走下河灘,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間是硬結的河泥,張原得小心翼翼地走,自然是輕手輕腳,穆真真卻很警覺,張原沒走近幾步,她就扭過頭來,見是少爺,趕緊站起身來,手裏一截柳枝丟在地上,面色微紅,福了福道:“少爺。”

張原眉頭微皺,這穆真真又穿上了她那套舊衣裙,長袖短衣袖口磨成了毛邊,裙子靠膝蓋處打著補丁,腳上是露腳趾的草履,想必方才就在河裏濯足了,雙足洗得很幹凈,足趾微曲,牢牢抓著草履,蓄著力的樣子——

很奇怪的是,舊衣破裙穿在這墮民少女身上別有一種動人的魅力,粗劣的布料方顯肌膚細膩,拘束偏小的裙裳提醒張原她已長成,破衣爛裳,長腿細腰,呃,難道穆真真意識到她這麽穿很能打動張介子少爺?

顯然不是,這墮民少女只是舍不得穿那兩套新衣,去青浦是要給少爺爭面子,不能穿得破爛,現在回來了,這舊衣裙也還能穿,就又穿上了,穆真真不會喜新厭舊,也不知是生性如此,還是自幼被貧賤和苦難壓抑成這樣的?

現在天氣逐漸熱了,真真要這麽穿就隨她吧,嗯,舊衣清涼,魏晉名士還就要穿舊衣裳呢,張原問:“你拿個柳枝做什麽,刷牙還是寫字?”

走過去一看,河水退去,這一片河泥半幹半濕,這裏已近河中央,卵石少,河泥比較平整,只見河泥上寫著:“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臯。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柳枝在河泥上寫字,只是劃字而已,不過穆真真筆致頗顯大氣,簡直稱得上雍容,與這墮民少女卑微羞怯的性情大異。

張原道:“寫得很好,為什麽不去書房在紙上練字?”

穆真真低著頭沒答話,青浦來回的船上,她與少爺同居一艙室,少爺讀書寫字她侍候著,船上無事,她也就執筆寫幾個字,現在回來了,她一個婢子難道還好大模大樣坐在書房裏寫字?

張原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爹爹最近三個月都要幫著造屋,我會去向何典史要求再寬容兩個月,無非補一些徭役銀而已,你就在這邊安心住著,我每日午後練字時你就坐在我邊上練字,就用我寫過的字紙的反面來練字,可好?”

穆真真大喜,連聲道:“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張原道:“真真,這字嘛,你只要會認會寫就行了。”說這話時想起了王嬰姿,王嬰姿八股文作得好卻只能用來消磨時間,而且亂世將臨——

穆真真含羞道:“婢子沒想別的,也就是想認字想學會寫字。”

張原拾起穆真真丟下的那截柳枝,也在河泥上寫道:“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站起身將柳枝丟到水裏,笑道:“姐姐家有松江四腮鱸,酒有寒潭春,哈哈——回去吧,要用晚飯了。”

穆真真跟著張原往東岸走,還回頭看了一眼河泥上的字,心裏喜孜孜的。

夜裏,張原上南樓讓姐姐張若曦給他讀了小半個時辰書,現在讀的是六十卷本的《昭明文選》,這套書也是從族叔祖張汝霖的藏書樓裏借來的,從先秦至南朝名家優秀的詩文辭賦基本都選錄了,讀過《昭明文選》,才可以說有點底蘊——

履純、履潔也坐在一邊聽母親張若曦讀書,這時他二人不敢吵鬧了,聽著聽著,小兄弟二人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張若曦從青浦帶來的那兩個婢女趕緊將二人抱去睡覺,張原也起身回西樓,張若曦跟著他走到樓廊上,看著樓下天井一角的月光,說道:“也不知陸郎現在如何了,過幾日差不多就會有信來,只是他就算受了委屈也總想瞞著我的。”

張原道:“那等姐夫來信後,姐姐回信時,我也給青浦的楊石香寫一封信,問問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