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第2/2頁)

武陵還覺得少爺自眼睛有病後脾氣也變了很多,起先是大哭大鬧非常狂躁,這也難怪,好好的眼睛突然看不到東西誰不急啊,後來少爺就沉默寡言了,再後來就讓他和張彩兩個輪流念書給他聽,而且說話口氣也和以前很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呢,就好像少爺突然長大成人了,讓小奚奴武陵生出陌生和敬畏的感覺。

……

投醪河西通府河,南連廟河,在流經紹興府學宮後折了一個大灣,嘉靖二十一年張氏族人出資將河道拉直,這個大灣就成了張氏宅前的內河,張氏族人聚居在河灣兩岸,有一座三拱石橋連接,河東的稱東張,西岸的稱西張,西張富貴,東張貧弱,除了冬至祭祖和一些宗族議事之外,東張和西張來往不多,畢竟血緣關系已在三代之外,親情逐漸淡薄,而且因為貧富和地位懸殊,東張難免卑怯,西張難免驕氣,相處很難融洽,所以也就不怎麽來往。

現在是夏季枯水期,投醪河這個河灣只有淺淺兩丈多寬,三拱石橋左右二拱下面都沒有水,就成了盛夏納涼的好去處。

張原坐在拱橋下的一塊大青石上,聽著流水的聲音,嗅著水氣和野花的味道,感受著習習涼風,眼睛上蒙著的青布罩散發著清涼藥味,這個眼罩是紹興名醫魯雲谷為他特制的,眼罩裏夾有清火明目的藥物。

“少爺,我去拿釣杆來,一邊乘涼一邊釣魚。”

張原聽著小奚奴武陵的腳步聲跑去又跑來,覺得心裏非常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靜,自從兩個月前莫名其妙成了紹興府山陰縣張氏子弟,而且眼睛還有病,張原的驚恐、焦躁、痛苦、茫然可想而知——

一覺醒來回到了四百年前,誰能淡定?

身體也不是他原來的身體,變成了少年人,名字倒是一樣,姓張名原,現在的他還有表字,張原,字介子,生於萬歷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兩個張原的靈魂融合,就是現在的他,當然,後世的靈魂是主宰。

兩個多月過去了,在幽暗中張原想了很多,繁囂落定,狂躁歸靜,回首前塵雖覺無奈,可既然到了這裏,那就好好活著。

前世的張原喜歡讀書,讀過復旦教授樊樹志的《晚明史》,對萬歷、天啟、崇禎三朝的歷史有點了解,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也讀過,知道萬歷十五年就是公元一五八七年,現在的他出生於萬歷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也就是說現在是公元一六一二年,離明朝滅亡還有三十二年……

“晚明、江南、紹興張氏,還有什麽?”

一只小蛙從河灘的雜草亂石叢中躍出,蹦跳近前,把戴著眼罩端坐不動的張原當作泥塑木雕,放肆地跳到張原的鳩頭履上,鳩頭履輕輕一動,小蛙甚是敏捷,感覺危險,迅即躍起,不料有一把大如半邊天的扇子猛地撲下,小蛙遭當頭一擊,打回地面,一只大腳已舉起,就要踩下——

“饒你去吧。”

大腳凝在半空,回過神來的小蛙趕緊躍躥逃命。

在河邊釣魚的小奚奴武陵回頭問:“少爺什麽事,饒什麽?”

“沒事。”張原輕輕放下腳,緩緩搖頭,唇邊微露笑意,心裏的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這樣的世道,我又能怎麽樣,我才十五歲,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晚明的江南,末世繁華,名士風流,我且先慢慢領略,再考慮其他。”

風從西岸吹過來,帶來縹緲的歌聲,仿佛出汙泥的蓮花,在烈日烤炙下蒸發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興奮地道:“少爺,聽,西張大宅子裏的‘可餐班’又開始唱曲了!”

張原側耳細聽,簫笛悠揚伴奏,聲調柔緩婉轉,字字清晰入耳: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張原心道:“這是湯顯祖的南曲《牡丹亭還魂記》,臨川四夢壓卷之作,這個時候就已經到處流傳搬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