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兩個小男孩

認識了王曉波和鄭宏銘以後,我發現,找不到碼頭的,可能不只十歲的我。事情不那麽簡單。

曉波,從十歲起,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著憲兵營長的父親,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從江西來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沒有回家,媽媽也不見了,家中一片恐怖的淩亂。外婆哭著跟曉波解釋:深夜裏,憲兵來抄家,把媽媽帶走了。媽媽正在喂奶,於是抱著吃奶的嬰兒,一起進了監牢。

曉波記得母親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辭別,哭著說,就當她車禍死亡,請媽媽將四個幼兒帶大。

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到媽媽,只是一壇骨灰。營長父親因為“知匪不報”,判處七年徒刑。

十歲的男孩王曉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台灣,突然成為孤兒。他帶著弟妹每天到菜市場去撿人家丟棄的菜葉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個人到蕃薯田裏去找剩下的蕃薯頭,被人家一腳踢翻在田裏。

讀書的整個過程裏,除了挨餓之外,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讓同學發現他的“匪諜”身世,但是,老師們都知道。一犯錯,老師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脫口而出,“王曉波站起來,你這個匪諜的兒子!”

王曉波後來在台大哲學系任教時,自己成為整肅對象。被警總約談時,偵訊員直接了當地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子彈穿進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127]說起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獨、受傷,被他轉化為與底層“人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說,“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

我一邊戲謔他是“偏執左派”,一邊不禁想到,十歲的王曉波,也一定曾經一個人在木麻黃下面站著吧?

我約了鄭宏銘,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濟化宮,那是一個山裏的廟,聽說供奉了三萬三百零四個牌位。有人從日本的靖國神社,把所有陣亡的台籍日本兵的名字,一個一個用手抄下來,帶回新竹,一個一個寫在牌位上,為他們燃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親自走一趟,看看這些年輕人的名字。他們是陳千武、蔡新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輝的同齡少年,只是這三萬多人,沒有機會變老。

【圖: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到媽媽,只是一壇骨灰。右邊是七歲的王曉波】

和王曉波同樣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鄭宏銘,一歲時,開診所的醫生父親被征召到南洋,上了那條神靖丸。戰爭末期,幾乎每一條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駛的日本船艦,都冒著被炸沉的危險。神靖丸從高雄港出發,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軍炸沉。

即使知道要戰敗了,戰爭的機器一旦轉動,是很難叫停的,日本仍舊把台灣的精英,一批批送往南洋。

肅靜的大堂裏,三萬多個牌位整齊地排列,一個緊挨著一個,狹窄的行與行之間只容單人行走,像圖書館中的書庫。有一個身影,正跪在兩行之間,用原住民族語祈禱。鄭宏銘屏著氣,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連腳步聲都輕得聽不見。

他在找自己父親鄭子昌醫師的牌位。

宏銘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有一天,鎮公所來一個通知,要他們去領父親的骨灰。

領到的盒子打開一看,沒有骨灰,只有一張紙。

【圖:宏銘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明白,但是察覺到,族人對他特別溫柔、特別禮遇】

他不明白,但是察覺到,族人對他特別溫柔、特別禮遇。跟著母親走訪親戚時,雞腿一定留給他。那特別的溫柔,是以父親的喪生換來的。

因為沒有爸爸,母親必須外出打工,宏銘也變成永遠的插班生,跟著母親的工作,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因為沒有爸爸,系鞋帶、打領帶、刮胡子,這種爸爸可能教兒子的生活技能,宏銘全部自己在孤獨中摸索;他不敢問,因為問了,人家就可能發現他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換代以後,為日本戰死,不是光榮,而是說不出口的內傷。

鄭宏銘的母親找父親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零年代才聽說,隨著神靖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國神社裏。母親就奔往靖國神社。

“靖國神社”這四個字,在他們所處的周遭環境裏,是一個塞滿火藥、一點即爆的歷史黑盒。

對鄭宏銘母子,卻只是“父親你在哪裏”的切切尋找。靖國神社裏並沒有神靖丸喪生者的骨灰,於是鄭宏銘開始認真起來,母親沒有找到的,他想為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