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二十海浬四十年

我沒辦法把故事說完。我沒辦法真的告訴你,“我們”,是由一群什麽樣的人組成。

譬如,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創立以後,有很多很多十七、八歲的馬來西亞年輕人——很多高中生,帶著對祖國的熱愛和憧憬,不願意在馬來西亞為英國人服兵役,成群地“離家出走”,投奔了中國。

六十年後,我在吉隆坡見到他們的老師們。說起這些學生,白發蒼蒼的老師們有無限的心疼。在四九年以後持續數十年不曾斷過的政治狂暴裏,這些大孩子們頭上插著“華僑”的標簽,死的死、關的關,受盡摧殘。有辦法逃走的,很多歷盡艱辛輾轉到了香港。馬來西亞在一九五七年獨立建國,這些當年為了愛另一個“國”而出走的人,變成沒有公民身分的人,無法回家。

在繁華的香港街頭,你其實可以看到他們:那個排隊領政府救濟的老人,那個在醫院排隊領藥的老人,那個獨自在維多利亞公園走路、然後挑了一張長椅緩緩坐下的老人……他默默無聲隱沒在人潮裏,你經過他謙卑的身影,絕對猜不到他十八歲時曾經做過怎樣的抉擇,命運又怎樣對待了他。

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九四九年兩岸割離之後,台灣人的故事並不全然是馬祖人、金門人和烏坵人的故事,雖然馬祖、金門、烏坵,屬於中華民國的領土。

馬祖、金門、烏坵,都是緊貼著大陸福建海岸線的島嶼,幹脆地說,這三個屬於台灣的島嶼群,離大陸很近,離台灣很遠!如果你對這些島嶼的位置還是沒概念,那麽這樣說吧,馬祖在福州對面,金門在廈門對面,而烏坵,用力跳過去你就到了湄州島,媽祖的家鄉。金、馬和烏坵人與對岸大陸居民的關系,就如同香港和九龍,如同淡水和八裏,是同一個生活圈裏的鄉親,中間的水,就是他們穿梭來往的大馬路。

從前,我聽說,在金馬,有人跳上小舢舨,媽媽要他去買一打醬油,他上午過去,下午就回不來了,五十年後才得以回來,到媽媽墳頭上香。

我以為是誇大其詞,一直到我見到了呂愛治。

【圖:愛治咯咯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那兩塊石頭沒人要拿。」】

從金門搭船,一小時就到了廈門。我在一個廈門的老人安養院裏找到呂愛治。愛治坐在床上和我說話,一直張大嘴露出天真的笑容。一九四九年之前,她和丈夫已經有兩個成年的兒子,三個男人上船打漁,愛治就用一根扁擔挑著兩簍金門的海帶和小魚,每天過海到廈門去賣。

有一天─—她說不出是哪一天,她真的上午出門,下午就回不來了。

“你那時幾歲?”我問她。

她掐著手指,算不出來。旁邊的看護替她答復:“愛治是一九零三年出生的。”,那麽一九四九年,她已經四十六歲。今年,她一百零六歲。

“愛治,你回去過金門嗎?”

九十六歲那年,她回去過,但是,兩個兒子失散不知下落;丈夫早已過世。原來的家,還在原來的地基上,垮成一堆廢墟,她只認得門前兩塊大石頭。

她咯咯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那兩塊石頭沒人要拿。”

離開愛治的房間,經過安養院的長廊,看見墻壁上貼著住院老人的個人資料。愛治的那一張,就在正中間,我湊近一點看仔細,吃了一驚—─愛治被送到這個安養院的時間,是一九五四年,那麽她已經孤孤單單地在這老人院裏,滯留了五十五年。

我也來不及告訴你許媽媽的故事了。從馬祖坐船到對岸的黃岐,只要半小時。走在黃岐的老街上,有時空錯亂的感覺:這個台灣人從小就認為是可怕的“匪區”的地方,不就和小時候台灣的漁村一模一樣嗎?

在老街上見到了許媽媽。他們說,許媽媽是基隆的小姐,一九四八年嫁給了一個福州人,跟著新婚丈夫回黃岐見一下公婆,卻從此就回不了家。六十年了,不曾回過台灣。

許媽媽一口福州話,閩南語已經不太會說。我問她,“那你還會唱什麽台灣歌嗎?”

基隆的姑娘點點頭。

她有點害羞地開口唱。

我側耳聽——她唱的,竟然是日語。

問她這是什麽歌,她說,是台灣歌呀,就是學校裏教的“國歌”。

我明白了。她唱的是蔡新宗、柯景星那一代孩子每天早上唱的日本國歌“君之代”。對她而言,這就是“台灣歌”。

我更沒法讓你好好認識烏坵的林文彩了。

阿彩是福建莆田的漁家子弟,很多親人在湄州島。一九五一年,十三歲的阿彩跟著家人一共五艘船,運大蒜到廈門去的途中,被台灣的“反共救國軍”機帆船包圍,五條船連人帶貨搶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