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堪薩斯農場

那是一九七七年,我在美國讀書。研究所的同學小黛請我到她家去度周末。聽說堪薩斯州的農場很大,大到農人必須開飛機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去勘視自己擁有的玉米田。她笑說,“我家沒那麽大。不過,用眼睛也看不到盡頭就是。”

中西部的秋天,天空藍得透徹,仰頭望久了,會突然嚇一跳,好像整個人都被一片無涯無底的水深藍吸進去。我們站在剛剛收割過的玉米田邊,一群烏鴉在田裏漫步啄食,突然聒噪起飛,遠處一輛拖拉機轟隆轟隆駛過來,駛在收割後凹凸不平的田間,揚起翻騰的塵土。

“我爸。”小黛說。她對著拖拉機裏的人用力揮手。

“小妞,”小黛爸爸扯著喉嚨從遠處喊,“有朋友啊?太——好了。”

拖拉機的輪胎比人還高,穿著吊帶農人工作褲的小黛爸爸熄了火,有點困難地從駕駛座上小心地爬下來。他戴著帽子,看不清他的臉。向我們走過來時,我發現,這瘦瘦的人一腳長,一腳短,跛得很明顯。

小黛跳上去用力地擁抱他,親他,他大笑著說,“輕一點,老骨頭很容易散掉。”擁著女兒,然後轉過臉來看我。

看見我,他突然愣了一會,整個臉陰沈下來。我伸出去準備表示禮貌的手,也就尷尬地懸在那兒,進退不得。

小黛也一時不知所措,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麽,輕快地說,“爸爸,她不是日本人啦。她是中國人——也不是台灣人。”我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使了個眼色。

小黛來拉我,然後一手挽著父親,一手挽著我,半拖半帶地往那白色的大屋走去。一路上用嬌嗔的聲音和父親說話。

吃過晚飯,我早早蜷到床上,擁著柔軟的毛毯,望向窗外。清潤的月光無聲地照亮了一整片芳草連天的田野,無限甜美。從谷倉那邊傳來低低的犬吠,仿佛乳牛也在槽裏懶懶地走動。

小黛光著腳進來。她穿著睡衣,金黃的長發亂亂散在肩上,手裏拿著一個牛皮信封。

她跳上床,像貓一樣弓起腿來,把大信封打開,拿出兩張泛黃的紙,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毛毯上。是一份很皺的、發黃的舊文件,五零年代的打字機打出來的那種文件,時間久了,看起來有點臟,而且紙張顯然很脆,似乎一翻動就會粉碎。

“我爸是空軍,一九四二年,他二十一歲,跟我媽剛訂婚,就去參加了太平洋戰爭,攻打一個島,結果飛機被打下來,被日本人俘虜了。我媽說,戰後他從俘虜營回來的時候,很可怕,瘦得像骷髏一樣,就是一排突出的肋骨,兩眼空洞——我媽總是這麽形容的,”她用手比比眼睛,笑起來,“而且還得了嚴重的憂郁症,像僵屍一樣在醫院裏躺了足足半年。”

“什麽島?”我問。

“我哪知道?”她瞅我一眼,“太平洋裏一個島,好像本來是澳洲軍防守的,被日軍奪走,後來又被盟軍打下來,好像是新幾內亞的某個島……。”

“新幾內亞在哪裏?”

她煩了,說,“我也不知道,離澳洲不遠吧?有土人,鼻子上穿孔……。”

小黛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輕聲說,“俘虜營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幾十年來一個字也不說。我們所知道的,都是從報紙上來的。還有就是一些舊文件,有關於他自己的,也有他的戰友的。譬如這個,你看看,也許就明白為什麽他今天那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