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那樣不可言喻的溫柔,列寧格勒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幾張照片的背面,埃德沃的筆跡,褪色的藍色鋼筆水,草草寫著一個城市的名字、一個日期:

列寧格勒,一九四二

他參加了列寧格勒的戰役?那個世紀大圍城發生時,他在歷史現場,是圍城的德軍之一?

照片上兩個帶著鋼盔的德國士兵——我相信他們剛剛把墓碑上的花圈擺好……這又是什麽呢?一包信?埃德沃從列寧格勒戰場寫給瑪麗亞的信?是從閣樓裏拿下來的嗎?

我曾經上去過那個閣樓,木梯收起來時,就是天花板的一塊,一拉,放下來就是樓梯,梯子很陡,幾乎垂直。爬上去之後踩上地板——其實就是天花板,地板隨著你小心的腳步咿咿作響。光線黯淡的閣樓裏有好幾只厚重的木頭箱子,有的還上了銅鎖,布滿灰塵,不知在那兒放了幾代人。

【圖:他參加了列寧格勒戰役!他在歷史現場?】

有一只木箱,漆成海盜藍,我打開過,裏面全是你爸爸和漢茲兒時的玩具、小衣服。當然,都是瑪麗亞打包的。我當時還楞楞地在想,這日耳曼民族和美國人真不一樣,倒挺像中國人的“老靈魂”,講究薪火傳承。但是,怎麽我從沒聽任何人提起過埃德沃有這麽多戰場家書?

列寧格勒圍城。

德軍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就已經大軍兵臨城下,九月八日徹底切斷了列寧格勒的對外交通,城內的各種糧食只夠維持一到兩個月。誰都沒想到,圍城竟然持續了幾乎三年,九百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德軍撤退,原來兩百六十萬居民的繁華大城只剩下一百五十萬人。

三年裏消失掉了的人口,有些是逃離了,但是在德軍的炮火封鎖下活活餓死的,最保守的估計,有六十四萬人。

列寧格勒,現在的聖彼得堡,位置是北緯59°93’,冬天的氣溫可以降到零下三十五度。

圍城不僅只切斷了面包和牛奶,也斷絕了燃料和原料。僅有的食物和燃料,要優先供給部隊和工廠。平民,在不能點燈、沒有暖氣的暗夜裏,很難熬過俄羅斯的冬天。

九月八日圍城開始,最先被人拿去宰殺的是城裏的貓和狗,然後是老鼠。開始有人餓死、凍死了,用馬拖著平板車送到郊外去埋葬。逐漸地,馬,也被殺來吃了。死人的屍體,有時候被家人藏在地窖裏,因為只要不讓人知道他死了,分配的口糧就可以照領。被送到郊外的屍體,往往半夜裏被人挖出來吃。

列寧格勒城破以後,人們發現了坦妮雅的日記。坦妮雅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看著家人一個一個死去,她無比誠實地寫著自己如何瞪著還沒死的媽媽,心中想的是:多麽希望媽媽快點死掉,她就可以吃他們的配糧。從媽媽沉默地看著她的眼中,她心裏知道——媽媽完全明白女兒在渴望什麽。

坦妮雅的親人一個一個死了。每一人死,她就在日記上寫下名字、倒下的日期和時辰。最後一張,寫著,“只剩下坦妮雅”。

但是坦妮雅自己也沒活多久,留下的日記,在後來的紐倫堡大審中被拿出來,當作圍城的德軍“反人類罪”的證據。

希特勒以為占領列寧格勒是探囊取物,連慶功宴的請帖都準備好了,沒想到俄羅斯人可以那樣地強悍堅毅,硬是挺著,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城內屍橫遍野不說,德軍自己的士兵,也躲不過同樣的零下三十五度,在城外冰雪覆蓋的壕溝裏,病的病,死的死。十二萬五千德軍士兵喪生。

埃德沃的家書,是在列寧格勒城外的壕溝裏寫的嗎?

1942-2-10

親愛的瑪麗亞,今天特別晴朗,黑色的松樹在白雪的映照下顯得如此豐美。我們距離列寧格勒大概不到一百公裏了。炮車的輪子在雪地裏輾出一條花紋的印子。經過一片開闊的原野時,我還很擔心部隊的位置太暴露,但是我同時看見無邊無際的白色平原,遠程濃密的松樹像白色桌巾的繡花滾邊一樣,令我想到:這美麗的土地啊,什麽時候才會有和平和幸福?

弟兄們都背著沉重的武器裝備,在雪地裏艱難地行走。行軍中有人越過我,又回頭對我說,“你是三師的嗎?有沒有看見剛剛的夕陽?”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今天的夕陽是一輪火球,把黃金帶藍紫的光,照在黑松尖頂,簡直像教堂的屋頂一樣聖潔。

我不可遏止地懷念你和孩子。

1942-04-02

親愛的瑪麗亞,今天,我們和約翰道別了。他是前天被蘇軍的手榴彈擊中的,當場倒下。

載著火藥的戰車就成為他臨時的“靈車”,上面放了弟兄們用松枝為他編織的“花圈”。“靈車”緩緩駛向墳穴,大家向約翰立正、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