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把一把的巧克力

你親手帶來這些家族文件。

從法蘭克福到你大伯漢茲在瑞士邊境的家,大概是四百公裏,你是獨自開車去的嗎?我猜想,以你大伯非常“德國”的性格,他一定會把家族歷史文件分門別類,保存得很完整,是不是真的這樣呢?

第一個文件,紙都黃了,有點脆,手寫的德文辨識困難,我們一起讀讀看:茲證明埃德沃.柏世先生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從俄羅斯戰俘營遣返德國故鄉途中死亡,並於十月十五日埋葬。負責遣返之車隊隊長托本人將此訊息通知其妻瑪麗亞。車隊隊長本人是現場目擊者,所言情況應屬實。茲此證明。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阿圖.巴布爾啊,你的德國奶奶瑪麗亞,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得知丈夫的死訊嗎?

【圖:四月,是花開的季節;所有的蘋果樹、梨樹、櫻樹,都綻出繽紛的繁花,是歐洲最明媚鮮艷的月份】

還有一張瑪麗亞的結婚照,時間是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

四月,是花開的季節;所有的蘋果樹、梨樹、櫻樹,都綻出繽紛的繁花,是歐洲最明媚鮮艷的月份。照片上兩個人十指相扣,笑容歡欣、甜蜜。

國家的命運將挾著個人的命運一起覆滅,像沉船一樣,他們不可能想到。

瑪麗亞得知丈夫死訊的時候,她已經是兩個幼兒的媽媽。三年後再嫁,才有你的父親,才有你。

我請你采訪大伯漢茲對於德國戰敗的記憶。他記得他的父親埃德沃嗎?

不記得。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戰敗時,瑪麗亞和他只知道爸爸在前線,完全不知道埃德沃已經關在蘇聯的戰俘營裏。終戰了,鎮上有些家庭的爸爸陸陸續續回來了,他們家還一直在等。

每天晚餐,瑪麗亞在桌上多放一副盤子和刀叉,空在那裏。每天擺出來,每天收回去。

這時候,五歲的小漢茲看見了他生平第一個美國人,幾個美國大兵,坐在坦克車裏,不,幾個大兵根本就坐在坦克車的蓋子上,看起來很高大,吊兒郎當、興高采烈,嘻嘻哈哈進到小鎮。

“那……你有沒有問漢茲,他那時覺得,德國是‘解放’了,還是‘淪陷’了?”

“有問啊!”你說。

漢茲說,美國的坦克車進來了,他和一堆鄰居的小孩,都是七、八歲,十歲不到吧,找了很多石頭,褲袋裏塞滿了,拳頭裏抓著幾塊,躲在巷子口,坦克車一駛過,他們就使盡全身力氣對美軍丟石頭。一面喊“美國人滾回去”,一面丟石頭。

“像今天迦薩走廊的孩子對以色列的坦克車一樣?”我說。

“對。”

然後,一件驚人的事發生了。

美國大兵把手伸進一個大口袋裏,抓了一把東西,對著德國孩子們用力丟過去。孩子們彎腰閃躲的時候,發現劈頭灑下來的,不是石頭或炸彈,是巧克力,一把一把的巧克力。

“那時候我們都很餓,”漢茲說,“我們一夥孩子常常跟著運煤的小火車,跟在後頭撿掉下來的煤塊煤屑,拿去賣錢。得到的錢,就去換馬鈴薯帶回家給媽媽煮。”

孩子們把褲袋裏的石頭掏出來全部丟掉,放進巧克力。

有了巧克力以後,美國兵就是孩子們歡呼的對象了。你說,這是“解放”還是“淪陷”呢?

漢茲的回憶讓我想起德國作家哈布瑞特跟我說過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他十九歲。戰爭末期,人心潰散,他的部隊死的死、走的走,已經不成部隊。

聽說村子裏還堆著一整個倉庫的馬鈴薯,餓得發昏的哈布瑞特和幾個失散士兵就尋到了倉庫。

還沒來得及打開倉庫,憲兵就出現了,認為他們是逃兵,逃兵是可以就地槍決的。

他們很努力地辯解,比如說,真要逃,怎麽會還穿著軍服、披帶武器?總算說服了憲兵,哈布瑞特回到前線,和美軍繼續作戰。

一顆子彈射過來,他暈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白色的病床上,腿上綁著繃帶。另一個滿頭顱包紗布眼睛大大、一臉稚氣的德國傷兵,正站在窗口,往下看,見他醒了,對他招招手,說,“趕快過來。”

他一拐一拐地瘸著到了窗口,往街心望下去。

不是街心,是個小草坪。一把顏色鮮艷的、巨大的海灘傘,在艷陽下大剌剌地張開,下面有個人,舒服地坐在一張躺椅上,翹著腿,在那裏喝罐裝的汽水。那人穿著軍服,頭盔丟在草地上,是個美國大兵。

哈布瑞特全身一松,說:“結束了,感謝上帝!”

六十年過去了,現在你是個十九歲的德國人,飛力普,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德國在俄羅斯的俘虜營裏總共有兩百三十八萬八千人,終戰的時候,其中一百萬人受虐而死?你知不知道,單單在俄羅斯的戰場上,就有五百萬個德國士兵倒下?這些人,大多數就是像埃德沃一樣的年輕人,在家鄉有妻子和幼兒每天望著門口,他們年邁的母親每天走到火車站去尋找,等候每一班轟隆進站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