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我的名字叫台生

我的名字裏有個“台”字,你知道,“台灣”的“台”。

我們華人凡是名字帶著地名的,它像個胎記一樣烙在你身上,泄漏你的底細。當初給你命名的父母,只是單純地想以你的名字來紀念他們落腳,一不小心生了你的地方,但是你長大以後,人們低頭一看你的名片,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因為本地人,在這裏生生世世過日子,一切理所當然、不言而喻,沒理由在這地方特別留個記號說,“來此一遊”。紀念你的出生地,就代表它是一件超出原來軌道、不同尋常的事情。

在我的同輩人裏,你會碰到不少女孩叫“麗台”或“台麗”,不少男孩叫“利台”或“台利”,更多的,就直接叫“台生”。這“台”字一亮出來,你就猜出了他一半的身世:他的父母,多半是一九四九年中國內戰中,陸陸續續流浪到這個島上的外地人。嬰兒的哭聲,聽起來像雨後水溝裏牛蛙的鳴聲。那做父親的,把“台”字整整齊齊用黑墨寫在紅紙上,你可以想象那命名和寫字的手,在一個勉強遮雨的陋屋裏,門外兵荒馬亂,一片倉皇,寫下“台”字,既透露了一路顛沛流離的困頓,也表達了對暫時安定的渴求。

如果你在台北搭出租車,一定要留意一下司機的名字。有一回,碰見一個“趙港生”。哎呀,“港生”,你怎麽會跑到台灣來開車呢?

只要你開口問,他就給你一個流離圖。港生的父母在一九四九的大動亂中,從滇緬叢林裏走了一個禮拜不見天日的山路,流亡到香港,被香港政府送到調景嶺難民營去,他就出生在荒山上那A字形蓋著油布的破棚裏,因此叫“港生”,兩年以後來到台灣,弟弟出生了,就叫“台生”。

你知道香港影星成龍的本名是什麽嗎?如果我告訴你,他叫“陳港生”,你可以猜到他身世的最初嗎?稍微打聽一下,你就會知道,他的父親房道龍,在戰亂的一九四七年只身離開了安徽和縣沈巷鎮的老家,留下了妻子兒女,輾轉流離到香港,改名換姓之外,另外成立家庭,生下的男嬰取名“港生”。

和他安徽妻兒的那一邊,這是一個生離死別的悲劇,和成龍這一邊,這是個患難興邦的傳奇。

今天我從台北的青島東路到太原路,碰到的司機,名牌上寫的是“問中原”。

“問中原”?

飛力普,中原,是一個地區,指的是中國的核心腹地;它更是一個概念,指的是中國的文化和統治政權。姓“問”名“中原”,激發的想象就是一個氣勢萬千、躍馬中原的光復圖騰。他的父母是江蘇高郵人,在洪水般的人潮亂流中擠上了船,渡海來到高雄,孩子在港口就落地了。

取名“中原”,父母把重新收復故土的悲壯期待,織進了小小孩兒的名字裏。

在台北街頭,你只要有一點好奇和放肆,開口敢問,一問就是一個波瀾湧動的時代傳記。

戰後這一代“台生”,你幾乎可以說,整個人就是一枚會走路的私章,是一本半打開的歷史地理課本。

我這“台妹”所居住的這個城市,叫做“台北”,更絕了,它是一張大大攤開的中國歷史地圖。

地圖有多大?橫走十六公裏,直走十七公裏,就是一張兩百七十二平方公裏大的地圖。

為什麽稱它“歷史地圖”?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的歐洲全圖,就是一張“歷史地圖”,它裏頭的“奧匈帝國”,現在沒有了。台北城這張街道大地圖上的中華民國,是一個時鐘停擺在一九四九年的歷史地圖。

你把街道圖打開,靠過來,跟我一起看:以南北向的中山路、東西向的忠孝路畫出一個大的十字坐標,分出上下左右四大塊,那麽左上那一區的街道,都以中國地理上的西北城市為名,左下一塊,就是中國的西南;右上那一區,是東北,右下,是東南。所以如果你熟悉中國地理,找“成都路”、“貴陽路”、“柳州街”嗎?

往西南去吧。找“吉林路”、“遼寧路”、“長春路”嗎?一定在東北角。要去寧波街、紹興路嗎?

你絕對不會往“西藏路”那頭去看。“涼州街”、“哈密街”、“蘭州路”、“迪化街”,嘿,猜猜看他們在哪裏?

對國民黨的統治有反感的人,說,你看,打仗打敗了,逃到這個島上,便掏空了本地人的記憶,把中國地名強加在台北城上,滿足自己“光復大陸”的虛幻想象,既可笑又可惡。

我一直也以為統治者把台北變成一個中國地圖,是一九四九年的一個傷心烙印。失去了實體的萬裏江山,就把這海角一隅畫出個夢裏江山吧,每天在這地圖上走來走去,相濡以沫,彼此取暖,也用來臥薪嘗膽,自勉自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