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山巖巖,海深深

調景嶺外頭,香港的街上,每年湧進來二十萬人。難民潮裏,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和少年。

蒙古族的席慕蓉在灣仔上小學,多年以後,像古時候的詞,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人唱,她的詩,在華文世界裏到處被人傳誦。人們問她,你的古典詩的基礎在哪裏形成?她不直接答復你,只是淡淡地說,她在香港讀小學的時候,老師就教會了她背誦整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她不會講廣東話,但是六十年以後,她還可以用漂亮的廣東話把“琵琶行”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白崇禧兵退海南島之前,十二歲的白先勇已經被送到九龍避難,文靜早熟的白先勇上喇沙書院。原本沉浸在中國古典戲曲及文學的白先勇在香港第一次接觸英文世界,也開啟了他對現代文學的興趣。一九三七年出生的中國孩子,幼年和少年都是流離。他看過湘桂大撤退的火海,看過南京首都的上層生活,看過上海的繁華與崩潰,如今看見一九四九的香港,看見戰爭的荒涼:“家裏住著很多人,都是需要照顧的親戚和從前的部屬。大樓外面騎樓裏、走廊下,全睡著人,街上也到處是難民。”[25]

一九五二年才到台灣,白先勇成為台灣現代文學的先驅作家。

同一個時間裏,半歲的林百裏被帶到香港。他在解放軍攻進上海前一個月出生,營養極度不良。被母親抱在懷裏逃到新界,一家人租了大埔“將軍府”宅院裏頭的傭人間,後面的弟弟妹妹陸續出生在這狹窄的石頭房裏。石頭房太熱了,父親就在屋角裏種爬藤,藤的青葉蓋滿了屋頂。

“將軍府是誰的?”我問。

“翁照桓。”

我睜大了眼睛,“百裏,你在大埔家的房東是翁照桓,一九三二年淞滬血戰中發出第一槍的國軍旅長翁照桓?”

是的,林百裏說,他還清晰記得小時候,翁將軍把他叫到面前,給他糖果,摸摸他頭,要他努力讀書,將來好好報效國家。

林百裏在一九四九年後難民充塞街頭的香港長大。父親和一百萬其它難民一樣,艱難地維生,在中環的香港俱樂部做會計。俱樂部大廳掛著水晶吊燈、鋪著華麗的地毯,白人紳士淑女從大門瀟灑地進出用餐,華人用旁邊的小門。父親告誡他,“你不可以到前廳去,那個門,是白人走的。

”父親就在側門後面那個只能放下三張小桌的房間裏工作。為了兒子的前途,父親讓長子百裏跟在身邊。白天,百裏去上學——搭天星小輪過海到尖沙咀,然後改搭巴士到德明中學。大半的時候,為了節省那兩角錢的巴士車資,十三歲的林百裏寧可走路四十分鐘到學校。

晚上,父親看著百裏做功課;夜靜了,就從辦公桌底下拉出兩張折叠行軍床,在三張寫字桌之間勉強撐開,父子兩人就睡在那無法轉身的小房間裏。燈一滅,香港俱樂部大廳水晶燈那華麗的光,就從門縫裏瀉進來一條細細的線。

這個一九四九年戰火中出生、流離中長大的孩子,六十年後,開創了全世界最大的筆記計算機制造公司。

【圖:】父子兩人就睡在那無法轉身的小房間裏。燈一滅,香港俱樂部大廳水晶燈那華麗的光,就從門縫裏瀉進來一條線。(林百裏和父親)】

我問他,“十一、二歲的時候,住在香港俱樂部的‘後門’裏,不準進入前廳,一出門又總看見中環光艷奪目的精品櫥窗,你有‘難民小孩’的屈辱或不平感嗎?”

“有屈辱感,尤其是看到白人和華人之間地位的差別,所以我的民族情懷是很深的,但是看到美麗的櫥窗,我沒有不平感,”林百裏笑笑地說,“我只有想:有一天,我要買得起它——如果我要的話。”

秦厚修是從澳門上岸的,海上很黑,大船在海上劇烈地搖晃,等小船過來接駁;從大船踏上搖晃得更厲害的小船時,踩空了,差點摔進海裏。秦厚修帶著一個還沒上小學的女兒,肚子裏還懷著一個,踏上澳門,馬上轉香港。丈夫馬鶴淩在碼頭上焦急等候。

秦厚修得馬上找工作。她和親友合夥在青山道附近頂下了一爿洗衣店。然後又在一九四九年新開張的大型遊樂園——荔園,找到一份工作:收門票。

荔園開張,是一九四九的香港大事,付港幣五角,可以入場,摩天輪、碰碰車、哈哈鏡、遙遙船、過山車,還有一個香港唯一的真雪溜冰場。

“可是,應台你要知道,那時沒有票的,你丟錢進去,有一個閘門,我就坐在閘門旁邊用腳踩一個控制,一踩,繳了錢的人就可以進來,每天就做這個。一個月薪水三百塊錢,要養好多人。”秦厚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