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躲躲雨

離開淳安之後就是一路的狼狽遷徙,從火車站到火車站,過江過河過大山。一年半以後,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麽回事,美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海南島一個混亂騷動的碼頭上,洶湧的人潮拚命地要擠上大船,丈夫在另一個港口,失去了聯系。

海南島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零年的五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在半年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還有戰事。很多的國軍部隊,是在解放軍的炮火一路追擊下被逼到了碼頭邊。

奉命負責掩護撤退的部隊,邊打邊退,好不容易最後到達了碼頭,卻只能在岸上看著軍艦迅速起錨逃離。炮火直接射到了船舷,船上的人,不得不淚眼汪汪看著掩護自己上船的袍澤被拋棄。

碼頭上的傷兵絕望地倒在地上放聲痛哭,沒負傷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邊緣,後面是家鄉阻隔在萬裏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棄了你的汪洋大海。

上了船的國軍部隊,這時也傻了。徐蚌會戰中犧牲慘重的六十四軍,三月間在海南島緊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還有一千多個是一路“抓”來的青壯少年。

急難中,船要開往台灣了,可是,台灣在哪裏?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

在炮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面上,海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

士兵問長官,“什麽時候才到那個地方啊?”

軍官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個地方叫‘台灣’,我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1]六十四軍的軍官簡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裏慌得厲害。他自己都不知道台灣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位。從冰天雪地如蘇武牧羊的絕境中一路打到海南島,心力和體力的透支,已經到了人的極限。安慰了士兵,他再來安慰自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個叫“台灣”的地方,只是暫時“躲躲雨”吧,也好。

他作夢都沒想到的是,這一場“雨”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臉色蒼白的美君在碼頭上,才從產房出來沒幾天,懷裏抱著熟睡的嬰兒,但是,別搞錯,從淳安抱出來的那個孩子,已經帶到湖南的老家,讓奶奶保護,此刻在懷裏安然閉著眼睛的,是在海南島出生的應達。

叫他“應達”,是想,只有在這樣的亂世裏,方才明白,要“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就讓這嬰兒帶來“到達”的希望吧。

大船無法靠岸,無數的接駁小船擠在港內碰來撞去,亂哄哄地來回把碼頭上的部隊和眷屬接到大船邊,然後人們攀著船舷邊的繩梯大網像蜘蛛一樣拚命往上爬。很多人爬不動,抓不住,直直掉下海,“慘叫啊,一個一個噗通噗通像下餃子一樣”,美君說。

炮聲聽起來就在咫尺之處,人潮狂亂推擠,接駁小船有的翻覆了,有的,快到大船邊了,卻眼睜睜看著大船開動,趕不上了。港內的海面,到處是掙紮著喊救命但是沒人理會的人頭,碼頭上一片驚惶,哭聲震天。

如果你站在碼頭上望向海面,用想象力變魔術“咻”地一聲倒退一百米,仿佛電影默片,你看見那水面上,全是掙紮的人頭,忽沈忽浮,浮起時你看見每一雙眼睛都充滿驚怖,每一張嘴都張得很大,但是你聽不見那發自肺腑的、垂死的呼喊。歷史往往沒有聲音。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滿布油漬的黑色海面上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