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和官員的通信

公孫醜問曰:“不見諸侯,何義?”

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幹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內,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曾子曰:‘脅肩諂笑,病於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

公孫醜終於再次出現了。在這裏看到他,是不是感覺很親切呢?

陳代在“滕文公章句下”一開始就問老師說“不見諸侯,宜若小然”,如今公孫醜問了一個和同門師兄弟(搞不清到底是師兄還是師弟)一樣的問題:“老師,您怎麽不主動去找諸侯們上門推銷您的政治理念呢?”

孟子一想:當初陳代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舉了王良和嬖奚的例子,公孫醜又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是不是再把同樣的答案再講一遍呢?可是,這小子回頭要是和陳代放學以後下館子,聊到這個問題,那不是暴露出我老孟只會老生常談了嗎?不行,我得說點新鮮的。俗話說得好,孟老師的肚兒,就是雜貨鋪。

雖然回答的內容不一樣,但形式還是一樣:講古。孟子說:“在古代,如果一個人不是諸侯的臣屬,那他是不會主動上門謁見的。當年魏文侯去看望段幹木,段幹木一介草民而已,卻不見魏文侯,跳墻逃跑了。魯繆公去看泄柳,泄柳也只是一介草民,卻關緊大門不予接待。當然了,這二位做得有點兒過了,如果人家非要見你,那還是應該見一見的。”

——魯繆公和泄柳在上本書裏已經介紹過了,魏文侯和段幹木也是同樣的情況。不過魏文侯可比魯繆公能幹多了,他是梁惠王的前輩,前邊介紹過的法家名人李悝就是在魏文侯手下做事,還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吳起,也投靠了魏文侯,可見魏文侯用人還是有一套的。但哪怕是這樣一位善於用人的好老大,都沒有請得動段幹木,也看得出這位段幹木屁股有多沉了。

中國歷史上,三顧茅廬之類的事情雖然一直都被傳為佳話,但同是三顧茅廬卻還是沒把人請到,這種事情也一樣都被傳為佳話——這是非常中國風格的,有不少故事簡直令人陶醉,在名利場之外的追求別有一番樂趣,有人說修煉成仙最好,有人說成仙算什麽,我們是“願作鴛鴦不羨仙”,可你再看一些人的隱逸生活,那就該不羨鴛鴦只羨隱士了。

段幹木跳墻,泄柳關門,看上去還只是幹巴巴的報屁股新聞而已,咱們去初唐看看一位地方官和一位隱士一來一往的兩封書信,那真是把跳墻和關門升華到審美層次了。

地方官名叫杜之松,隱士名叫王績。王績家裏哥兒四個,大哥就是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在當時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入唐之後,王績陸續做過一些官,後來掛冠歸田,隱居在現在的山西龍門,過著優哉遊哉的日子。

可能稍微對唐詩有過些興趣的人都對王績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他雖然在文人圈裏不像李白、杜甫那麽有名,不過他生得早,正在隋末唐初,所以很多按時間排序的唐詩選本都把王績放在最開始的地方,我印象中好像他老人家的排名一般出不了前三位。所以呢,不少人拿來一本唐集子,三分鐘熱情地看完了前二十頁就扔下了,連李白都沒看到呢,卻看過王績——這件事情告訴我們,要想成名,其中一個辦法是讓自己生在一個大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

王績雖然隱居了,可有時候也並不太平,原因之一是他還算有名,原因之二是他家裏有寶。這寶貝要是拿到現在,一分錢不值,可在當時卻還是個物件,這就是他家傳的一部書,他爺爺寫的,叫做《家禮》。這書我沒看過,不過想來大概是禮法方面的東西,就是滕文公搞喪禮的那一套。

杜之松聽說王績家裏這寶貝不錯,便邀請王績來給官員們講講課,講講喪禮是怎麽回事,應該怎麽搞。可王績就是不去,寫了一封信給他,說自己怡然自得,討厭和他打交道,你不是想了解我家的寶貝嗎,我打包快遞過去給你看就是了。這信寫得文采斐然,別看現在一般唐代文學的選本都不收它,水平卻高得很,把隱士的意蘊表達得淋漓盡致,還處處透著學問,透著文人氣。

杜之松收到這封信以後,見隱士雖然不跟自己玩兒,可快遞到底也是面子,便寫了一封回信表示感謝。我總覺得杜之松是在和王隱士較勁,看王績這信文采甚好,自己也露露本領,那意思是:嘿,論文采、論讀書、論玩情調,我哪項都不比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