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宰相帝王師

孟子最後對景醜解釋了自己為什麽死扛著裝病裝到底,這可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知識分子和君主的關系居然也可以是師友關系!禮制的條條框框居然被悄悄打破了一塊。

孟子舉的例子照舊是伊尹和管仲。伊尹時代太過久遠,事跡渺茫難求,管仲距離孟子還算是比較近的。對於儒家來說,管仲一直都是一位響當當的話題人物。孟子所說的齊桓公和管仲的這種君臣關系在荀子的作品中有過比較詳細精當的論述,我們不妨參考一下荀子的說法。

有人可能不以為然:荀子和孟子都是同一個門派的,當然一個鼻孔出氣了!

——然而不是。荀子也很愛得罪人,他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有些人,哼,照貓畫虎地學習古代聖王卻不得要領,還特別自以為是,認為普天之下就屬自己才高志大學問好。這些人根據舊說敷衍新說,搞出什麽‘五行’之類的怪調調,簡直就是荒謬可笑,理論根本就站不住腳!可他們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麽‘孔子就是這麽說的’!這還真糊弄了不少無知大眾。這種人真是太可恨了!”

荀子這是在罵誰呢?

上本書講“梁惠王篇”介紹過荀子其人,有點兒硬朗,有點兒固執,有點兒落落寡合。他不是還駁斥靈異現象,提出過“人妖”理論嗎?看他現在說什麽“‘五行’之類的怪調調”,大概又是在攻擊一些神神怪怪的大師們吧?

——錯!古籍裏如果提到“五行”,可不見得就一定是指“金、木、水、火、土”,也不一定就是說前文剛介紹過的那個“旺、相、休、囚、死”,一般認為,荀子這裏說的“五行”其實就是後來所謂的“五常”,也就是“仁、義、禮、智、信”——前文說起“四心”“四端”的時候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噢,原來荀子是在攻擊儒家同門呢!荀子在最後指名道姓地說:“我說的這個欺世盜名的大壞蛋就是孟子!”

荀子成名的時候,孟子或者很老了,或者已經死了。死人沒辦法反駁,也就任人笑罵好了。但我這裏要說的是:荀子如此看不上孟子,卻在齊桓公和管仲的問題上和孟子思想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荀子說:“孔子門下的弟子裏,凡是身高可以夠得上坐公文車要買票的標準的,都以談論‘春秋五霸’問題為恥。”——這話耳熟吧?上本書裏講“孟子對齊宣王”的時候,孟子說過“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荀子把話說得感情色彩更濃罷了。

——解釋一下,荀子的原話是:“仲尼之門,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戰國時候的尺比現在的尺短,“五尺”大概合現在一米一五,五尺高的孩子差不多也就是現在坐公文車剛剛開始買票的高度。

荀子接著說:“五尺高的小孩子之所以看不起‘春秋五霸’,不是因為年紀小,不懂事,而是因為那所謂‘五霸’確實都不是東西。就拿齊桓公來說吧,是靠殺了他哥哥才奪取的政權,後來好色還不說,居然亂倫,把姑姑和姐姐妹妹們搞得都沒法嫁人。他生活奢靡,齊國整個國家一半的稅收都養活不了他,在國際社會上他連打帶騙,壞事做絕。就這麽個東西,在偉大的孔子門下怎麽可能被人稱道呢!”

但這麽一個壞蛋怎麽就成就了齊國的霸業呢?荀子說:“齊桓公雖然是個王八蛋,但他有一點好,那就是:他掌握了治國的關鍵。這個關鍵就是:他看清了管仲的才幹而委之以重任。他尊稱管仲為‘仲父’(這個稱呼在意思上僅次於‘幹爹’),讓達官顯貴們誰也不敢妒忌和怨恨管仲,還給管仲開出高薪,讓管仲富甲一方。齊桓公如此尊重管仲,所以齊國上上下下誰也不敢不尊重管仲,這就是治國的關鍵啊。”

荀子在這個問題上的見解和孟子如出一轍,這就給後代的讀書人樹立了一個光明到耀眼奪目的指路燈:知識分子不一定非要給帝王做奴才,而是有希望做帝王師的!諸葛亮為什麽會成為偶像人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劉備的“三顧茅廬”。

我們可以把古代國家想象成一家大公司,知識分子們都想在公司有限的職位裏給自己謀個差使,通常的途徑是應聘,被老板或者人事部經理挑三揀四地選中了,這就謝天謝地了。如果公司林立,那還有跳槽的機會,可如果只有一家公司(大一統的帝國),你就算不想幹了也沒處跳槽。老板對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使奴喚婢一般對你頤指氣使。你不滿意嗎?那就滾蛋,這位子有的是人想坐呢!但對極少數的高級知識分子老板可不敢這麽做,要尊重,尊重,再尊重,有問題就客客氣氣地登門請教,還要大把大把地主動塞給人家錢花。就齊桓公和管仲的例子來說,齊桓公自覺自願地把自己擺在了董事長的位置上,毫不插手公司管理,而讓管仲充分行使總經理的權力。另一種情況是“客卿”,把知識分子當做尊貴的客人,國君和客卿的關系是主人和客人的關系,而不是雇主和雇員的關系,更不是主子和奴才的關系。總而言之,無論是總經理也好,客卿也罷,都是後代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