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戰群儒

儒家心印,繼承韓愈的人就得到宋朝去找了。到了宋朝,儒家開始熱鬧起來,孟子時代的百家爭鳴是各門各派互別苗頭,宋朝也爭鳴得厲害,卻基本上是儒家系統內的各個派別你來我往。這個時代的儒家所關心的問題,一個是宇宙本體論的問題,一個是如何修煉成聖人的問題,而這兩個問題又是息息相關的。

世界的本體是什麽?這個問題是搞不清楚的,至少從遠古到現代,從蘇格拉底到王陽明,大家各執一詞,誰都有一套道理。佛教認為世界無始無終,基督教認為上帝創造了一切,道家認為有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道”在起作用,康德認為這種事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能力,最好別去想它,現代一些天文學家認為宇宙起始於一百五十億年前的一個“奇點”……如果我們僅僅把它當做一個先驗的問題,那就好說多了,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甚至可以認為宇宙是未來世界的高科技人類用新式電腦創造出來的,或者,宇宙是外星人的遊戲機,或者只是你還沒有醒來的一個夢。你可以為你的解釋胡亂找一些理由,對別人的反駁與質疑你大可以無動於衷,因為這實在是個先驗問題,是不能訴諸於經驗的——我雖然證明不了宇宙就是哈利·波特的某個夢境,可我就是這麽相信,那又怎麽著!

如果人們都采取我這種態度,這世界一定清靜很多。可是,智慧越高的動物好奇心也就越重,人在吃飽了、喝足了之後,便難免會好奇這種問題,既然好奇,就想找出個合理的答案。

我們來復習一個人:宋朝的張載,我在上本書裏講井田制的時候介紹過這個人,嗯,還記得他的“橫渠四句”嗎?張載寫過一篇非常重要的小文章,叫《西銘》。所謂“西銘”,顧名思義,這是張載寫完了之後貼在自家西墻上的座右銘——人家諸葛亮是在床頭貼管仲、樂毅的明星海報,張載卻是貼自己的文章,用現在的話說,張載很有些自戀的嫌疑。張載的《西銘》是這樣來解釋宇宙的本源的:

“沒有人是座孤島,獨自一人,每個人都是一座大陸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塊泥土被海卷走,歐洲就少了一點,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樣;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對我的縮小,因為我是處於人類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咦,這不像是宋朝人的話啊?呵呵,不錯,這是英國人約翰·多恩那篇著名的布道辭,那句“喪鐘為誰而鳴”後來還被海明威拿去做了自己小說的題目。我想,既然海明威可以借用,為什麽我就不能借用呢?這篇小東西大家都很熟悉,而它所表達的意思和張載的《西銘》簡直如出一轍——也就是說,如果我是個翻譯家,向中國古人介紹約翰·多恩的時候,我就會把他的這段話翻譯成《西銘》,而我向西方人翻譯《西銘》的時候,也不妨直接套用多恩的小文,這兩者如此相似,就連篇幅都差不多。

張載的《西銘》用中國話說有兩個基本點,一個是“乾父坤母”,一個是“民胞物與”——這個成語是張載貢獻給我們的。他的意思是說,天和地生育了萬事萬物,也生育了我們,我們和天地是一體的,所有的人類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所有的東西也都是一家。當然,這只是在闡釋一個終極原理,如果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去找張載借錢,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呵呵,張大哥,兄弟現在缺銀子花,所以回家來取點兒。”

張載會如何反應呢?

張載一愣:“回家來取?你走錯了,這是我家,不是你家。”

我說:“按照你的理論,乾父坤母,民胞物與,所以呢,咱們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娃,你家還不就是我家?”

張載一聽:“不錯啊,是這個道理,嗯,你等著,我進屋拿錢。”

張載一進屋,沒取錢,抓起電話來就撥110……

這事兒過後,張載一琢磨:“不對呀,看來我的理論還有毛病,我得再仔細想想,可別不小心讓人把褲子都騙走了。”張載這一琢磨,便給自己的理論加了一個“但是”。張載說:“乾父坤母,民胞物與,但是——嘿嘿,這個‘但是’很重要哦,但是,人和物還有各有各的差異的。”

張載修訂了自己的理論之後,上門借錢的人明顯少了。

十五天之後,我從橫渠拘留所裏被放出來了,剛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就聽見街上議論紛紛,說張載修訂了自己的理論。我心裏別提多生氣了:這小子可真夠奸的,不行,這口氣不能就這麽忍了,我還得找張載踢場子去。

張載正給弟子們上課呢,一見我氣哼哼地闖進來,馬上一臉緊張,沒等我開口呢,他先說話了:“不借錢啊,我的理論已經修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