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幼主是死是活?

先說因公交惡。同治三年六月,湘軍攻破南京,俘虜了李秀成,卻沒抓到幼天王洪天貴福。本書《戰天京》一篇中,謂曾國藩給曾國荃提供了一份克復南京後報捷奏摺的範本,重點強調:“洪秀全之下落,銀錢之多寡,不可不說大概,此外皆宜略也”;洪秀全前此病死,掘墓鞭屍而已,毋庸贅議,但是,幼天王是死是活,卻是個問題。怎麽說這個“大概”,真是一門學問。排除掉“天國”派遣“天使”下凡來拯救幼天王的非常情況,那麽,根據經驗和常識,洪天貴福的下落無非三種:一、被殺並覓得屍首;二、被殺而找不到屍首;三、出逃。如果是第一種情況,毫無疑問,曾氏兄弟可以邀功請賞,朝廷可以明降諭旨宣布反革命徹底垮台。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曾氏兄弟需要找到有力證據(主要是敵我雙方人證),證明洪天貴福確已被殺,屍首或被焚毀或被踐踏以至於不可辨認,則亦可邀功請賞、亦可明示成功。如果出現外逃,則須查明出逃方向、隨從人數等數據,或由湘軍追擊或由友軍協剿,將之擒殺後,方能報功,方能昭告天下。

語雲:星火燎原;又雲:除惡務盡;說的就是“元兇大惡”漏網逃生後的兩種解讀。洪天貴福雖不像其父那樣是實實在在的“元兇大惡”,但在此時,卻是太平天國革命的“星星之火”,是太平軍馀部聊可推戴的象征。沒有他這尊偶像,太平軍殘馀諸軍就是無首的群龍,失去戰略目標,沒有最高指示,無法團結起來進行下一步的戰鬥。而在清廷諸人而言,不能擒殺洪天貴福,勢必睡不安寢、食不甘味。勝朝三寶太監鄭和七下西洋,耗費無數財力人力,只是為了探尋建文太子的準確下落,就是這種“憂患意識”的具體表現。因此,上述三種情況中,最令人放心的乃是死能見屍的捷報,稍可放心的是逃而有跡的“匪蹤”,最不令人放心的則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據稱”。第二種情況,所謂被殺而找不屍體,本質上就是最不令人放心的“據稱”。考慮到這層利害關系,沒有十分把握,將領不敢以此報告;沒有十分證據,中樞也不敢據此結案。

我們先看看洪天貴福出逃的實際情況。李秀成供狀雲:

“(六月十六日)初更之候,舍死領頭沖鋒,自向帶幼主在後而耒[來],沖由九帥放倒城墻缺口而出。君臣舍命沖出關耒。沖出城之後,過九帥營寨,疊疊層層,濠深壘固。幼主出到城外,被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下分離”;

沖出南京後,李秀成將自己的坐騎讓給洪天貴福,故洪天貴福得以逃之夭夭。而且,洪天貴福“將頭髮熨卷,裝扮洋人”,也是得以逃脫的重要原因。隨後,洪天貴福在劉慶漢等人保衛下,從淳化經東壩到達安徽廣德,彼時人數不過數百。數日後,洪天貴福又被黃文金接到浙江湖州,訂下自贛入鄂以圖西安的戰略。

那麽,曾國藩是怎麽報告的呢?南京城破後一周,他說:

“曾國荃親訊李萬材供稱:城破後,偽忠王之兄巨王、幼西王、幼南王、定王、崇王、璋王乘夜沖出,被官軍馬隊追至湖熟橋邊,將各頭目全行殺斃,更無馀孽。又據城內各賊供稱:城破後,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等語”;

然則,此段關於洪天貴福的報告純屬誤報。首先,“乘夜沖出”的人眾中,就有“偽幼主”;其次,“舉火自焚”純屬瞎話。當然,曾國藩未必有心造假;他根據李秀成被捕,其他頭目被“殺斃”的確實情況,以及“城內各賊”關於“偽幼主”“舉火自焚”的供稱,進而推測洪天貴福這個弱質少年逃不出湘軍的包圍,不能不說把握很大。加之湘軍苦戰經年,於封功賞爵,皆翹首以待;若單為落實這個細節而延誤奏舉功勛的時機,實在不得人心。因此,他犯了一個平生避之唯恐不及的妄語戒。根據這份報告,清廷乃確信湘軍立下了“次第蕩平,殲除元惡”的大功,於是“特沛殊恩,用酬勞勚”,一次性封了侯、伯、子、男四個爵位。但是,如前所述,湘軍此役不過“次第蕩平”而已,於“殲除元惡”尚功虧一簣。那麽,嚴格來說,這是欺君蒙上的罪過;寬容一點,也逃不過欺功冒賞的指責。這份報告,就好似沒有會計師簽字的公司財報,經不起嚴密的審計,一旦有人舉發,必將招致監管部門的嚴厲處罰。很湊巧,左宗棠就做了這個舉報者。他在七月六日匯報湖州軍情的奏折中,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曾國藩的“謊言”:

“據金陵逃出難民供:偽幼主洪填福於六月二十一日由東壩逃至廣德,二十六日,堵逆黃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查湖郡守賊黃文金、楊輔清、李元繼等皆積年逋寇,賊數之多約計尚十馀萬,此次互相勾結,本有拼命相持之意;茲復借偽幼主為名號召賊黨,則其勢不遽他竄可知。且江西兵力漸集,李世賢、汪海洋諸逆如不得逞於江西,則遁入浙、閩,復與湖州踞逆相首尾,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