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忍乃有濟

不過,當日的左宗棠,是絕對笑不出來的。罪名查實,判他“陷害”樊燮的話,他就免不了逐出幕府、充軍新疆的處罰。那麽,如何化解這道災厄呢?如前所述,官司已經到了禦前,要斡旋的話,不去北京是不成的。去北京,也有講究。一則三人對六面,去刑部辯論一番;一則委托能通天的主,在禦前美言一番。左宗棠不是曾國藩,他沒在京城各部混過,更沒有穆彰阿、倭仁那樣的奧援;加之天性倔強,不肯鉆營,故致書胡林翼,說得甚為悲壯:

“‘蕭育、杜陵男子,何雲詣簿’;乃漢人尚氣語,農人不願學。國人陳天一先人[生]潢佐靳文襄治河,曾蒙特恩賞國子監祭酒,後以蜚語上聞,願就刑部對質,一夕暴死;乃吾師也。不負特達之知,不與黨人之禍,不挫丈夫之氣,其自處較有道理”;

蕭育事,見《漢書》卷七十八《蕭望之傳》,原話是:“蕭育、杜陵男子,何詣曹也”。詣簿、詣曹,皆是前往紀委接受調查的意思。蕭育此語,若謂:大不了不當官,灑家哪有閑心跟部吏調情?制度、法律,與時俱密;清朝不是漢代,不把問題交代清楚,一走了之是不行的。左宗棠身為名幕,豈不知其中道理?故雲:這是漢代人的氣話,我不學他的壞樣。“農人”,其時左自稱“湘上農人”。陳潢,康熙時著名水利專家,是河道總督靳輔的高參,“凡輔所建白,多自潢發之”。後來,靳輔因水利問題與於成龍辨難;按照吾國傳統,學術爭端往往演變為政治鬥爭。旋即靳輔失勢,陳潢跟著倒黴,“逮京師,未入獄,以病卒”。即左宗棠所謂“一夕暴死”。陳潢敢於“對質”,卻又勇於“暴死”的精神,才是左宗棠所欲效法的榜樣。敢於對質,表示問心無愧;勇於暴死,則是士大夫不願受獄吏摧折的傳統風骨。所以,他最後說,只有這樣,才對得起皇帝(“特達之知”)、朋友(不會因審訊引發“黨人之禍”,牽連胡、曾等人)和自己(“丈夫之氣”)。

胡林翼是左宗棠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姻親。道光十七年,二人在北京訂交,迄今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二十幾年中,胡林翼自進士(道光十六年)而知府(道光廿七年)而巡撫(鹹豐五年),不能說一帆風順,但比起三試不第、由塾師(道光廿九)而幕客(鹹豐二年入張亮基幕)的左宗棠,自是順利得多。二人的才識學術,固在伯仲之間;然基於個人家世、經歷、交際的不同,在眼界、氣質上允有差別,對官場政治,尤其是與地方政治明顯不同的京城政治,胡林翼的認識比左宗棠要深刻成熟得多。因此,胡林翼應付處理此事,自有另外一種套路。八、九月間,左宗棠連著給胡林翼寫了五封信;字數越來越多,語氣越來越激烈,情緒越來越激動。胡林翼則寥寥數語,輕描淡寫:

“奉書皆憤懣之詞,不能以口舌與公爭論。惟覺公因此等人事而自損太過,則尚非愛身之道也。劉慶到長沙,當知大概。惟有忍乃能有濟,公其念之哉”;

自左宗棠視之,眼前再無比這更嚴迫、危險的的事;出諸胡林翼之口,卻不過“口舌”、“爭論”而已。固可視為安慰之辭,但所以因應之策俱付闕如,是否太不近人情?不過,末雲“劉慶到長沙,當知大概”;則透露出其中機栝。劉慶,是胡林翼的親兵;劉赴長沙,必經胡林翼指示一過,然後將機宜、方略向左宗棠轉達。然則,胡林翼早已計劃好對策,只是害怕文書不慎遺失,泄露天機,因此在信中不提一字,故作迂遠淡然之辭。如此慎重,反能見出此事之非同小可,決不是“有忍乃有濟”那麽簡單。然則胡林翼是怎麽通過勾通京城僚友,斡旋化解此事呢?要講清楚這樁“保左”事件,不能不略為介紹肅順以及他的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