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子出得湖

“出得湖”是湖南土話。湖,指洞庭湖。湖南是個內陸省份,向外四個方向,只有北面的洞庭湖交通最為便利。過了洞庭湖,進入長江:順流而下,是秀麗的江南;逆流而上,是富庶的四川。渡江而北,無數讀書人、野心家就此踏上功名之路,去實現那些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光榮與夢想。這些可能性,只有渡過洞庭,才會呈現。所以,說某人出得湖,就意味著他已經有所蓄積,可以大展身手、拳打腳踢一番了。鹹豐四年二月,曾國藩率領湘軍水陸兵勇及長夫等共計一萬七千人北上,這次的路線是度過洞庭湖,進入長江,直奔太平天國的首都——金陵。他能“出得湖”麽?

起兵前夜,曾國藩寫了一篇《討粵匪檄》,沿路貼發,大造聲勢。檄文墨跡未幹,“粵匪”的西征軍已於正月間攻克漢口、漢陽,分兵南下,破嶽陽,掃蕩湘陰、寧鄉,奪據喬口、靖港,擋住了曾國藩出湖的必經之路。入侵的太平軍,就像一個考官,專程前來測驗曾國藩的“出湖指數”,以及剛剛組建的湘軍水師。

靖港距長沙不到三十公裏,在湘江西岸,盡得水陸進兵之便:西則益陽、寧鄉,北則湘陰,南則長沙、湘潭,俱可瞬息而至。但是此時太平軍的“水師”,都是用搶來的民船草草改造而成,兵勇未經訓練,亦無戰術可言,實在比不上湘軍的水師。所以,三月二十六日,湘軍水師駛赴靖港,“上下往復,周而復始”,打了第一個小勝仗。太平軍敗退,隨即分兵從陸路繞道寧鄉,轉攻湘潭,為上下夾攻長沙之計。曾國藩召集諸人定計:塔齊布率陸軍八營,褚汝航、彭玉麟率水師五營,南下追剿。曾國藩親統剩馀水師五營及親兵二營,第二日跟進。褚、彭水師出發後,長沙城中人心惶惶,生怕曾國藩明日跟去,城防空虛,靖港之敵即來進攻。於是,四月一日夜,有人向曾國藩建議:靖港太平軍人數不多,不如明天先把他們趕走,再去湘潭。並承諾派遣長沙團練隨軍助剿。曾國藩也怕湘潭久攻不下,靖港之敵危及省城,所以臨時變計,明日改攻靖港。當時靖港太平軍只有幾百人,曾國藩手下水陸兵勇合計有三千多人,實力對比明顯占優。唯一不足,就是沒有人臨陣指揮;曾國藩仗著船堅兵眾,認為幾百匪類不值一剿,師船一至,必定望風而潰。所以,他決定實戰指揮,享受一次書生殺敵的快感。很不幸,他的處女作以完敗收場,以少勝多的快感奉獻給了太平軍。

四月二日清晨,率隊出發。中午,船隊逼近“賊屯”。立腳未穩,布置未定,突然刮起一陣猛烈的南風,吹得戰船順流急下,直奔敵營而去。敵軍岸炮齊發。風猛水急,戰船失控,不能後退,多被擊中。趁著慌亂,敵軍劃出二百多艘小舢板,繞戰船四周,火燒槍擊。水勇紛紛棄船逃跑,或將戰船鑿沉,“恐以資賊”,有幸逃回的殘部退守到對岸銅官渚。見水師不利,曾國藩親率陸軍往攻,以團練為前鋒。剛過浮橋,敵軍出隊截擊。團練勉強可以守碉堡、護城墻,執搶互射、揮刀對砍,實非所長,於是,見敵即“反奔”。兵敗如山倒;看見團練“反奔”,湘軍士兵也扯起腳就跑,爭搶浮橋。浮橋用門板、床板搭建,勇丁一擁而上,浮橋立即踏壞,淹斃踩死一百多。曾國藩短衣仗劍,在岸邊豎起令旗,大喝:“過旗者斬”。估計噪音太大,眾勇聽不真切,“皆繞從旗旁過”。曾國藩羞憤難當,仰天長嘆,“憤而投水者兩次”,都被親兵章壽麟救起。事不過三,湘江不能再跳,只好收拾殘眾,回泊南湖港。

回船以後,曾國藩“其志仍在必死”,乃召集幕友李元度、陳士傑,吩咐後事:代作遺摺,與《討粵匪檄》一起“進呈禦覽”;“趕緊送靈柩回家”,所得喪儀,除棺材成本、運費外,全部移交糧台。交待完畢,就要自裁(伯牛案:死法如何,文獻不足征,未能確定)。李、陳拼命阻止,拉拉扯扯,僵持許久。恰在此時,收到克服湘潭的捷報,向死之志才稍微搖動。左宗棠“縋城出視之”,到船上一看,曾國藩還穿著濕衣濕褲,“汙泥滿身”,“氣息奄然”,不禁哈哈大笑,贊道:“好像豬子”。突兀之下,很難理解他為什麽這樣說。試著闡釋一下。往雅裏入手,則懷疑他諧音“朱子”。不過在下固陋,實在想不起朱文公什麽時候出現在相似的場景中。不能入雅,只好入俗。大概“豬子”是比較文雅的說法,記述者已經失真。根據湖南人的口語習慣,左宗棠當天說的應該是:“好像個豬崽子”。鄉俗:單說“豬”字,純屬罵人,而在較為熟悉的人之間,稱呼為“豬崽子”,則往往糅合怪責、憐憫兩重意思。曾國藩私自變計,自取其辱,應該責怪;但是全局未壞,斯人憔悴,實屬可憐。再加上一身盡濕,泥漬斑斑,形狀上也有幾分神似,所以左宗棠脫口而出“豬崽子”,試圖藉此緩和氣氛,讓灰心喪氣的曾國藩能夠“破涕成笑”,重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