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恥(第2/3頁)

如言文化程度及經濟力量,少數民族不能與多數民族相提並論。12世紀及13世紀中國將南方的水利絲茶瓷器漆器的生產發展到最高度,開封與臨安一般的生活程度較之世界各處並無遜色,至今西方及日本之若幹學者仍盛稱宋朝之中國經過一段“文藝復興”與“商業革命”。雖然歷史上的遼陽和北京,已於此時創建,因其非商業上的城市,仍無法與南方之大都會比擬。即算南宋需經年向北提供歲幣,其銀絹五十萬兩匹之數仍只占國家收入之一小部分(專家估計歲幣達一百五十萬時仍只值南方政府收入之百分之二)。並且兩方的榷市時,雖然銅幣流入北方,銀兩仍流入於南方。即在戰事失利時,宋朝並無物資缺乏的征象。《宋史》“食貨志”提及神宗用王安石變法期間各倉庫實際豐溢超過儲藏的量限。哲宗時蘇軾言:“元豐及內庫財物山委,皆先帝多方蓄藏,以備緩急。若積而不用,與東漢西園錢,唐之瓊林大盈二庫何異?”即在徽宗時,“蔡京傳”裏仍提出“時承平既久,帑庾盈溢,京倡為豐、亨、豫、大之說”(金錢物資既已積蓄豐富,則要經常流通,經濟的幅度才能寬裕擴大,彼此有循環性)。所以他對徽宗說:“今泉幣所積贏五千萬,和足以廣樂、富足以備禮。”所以宋朝的富裕超過以前各朝代。

宋朝的人口與物資,不能有效的動員,以致軍事與外交,一蹶不振,成為歷史上一大悲劇,迄今尚缺乏一部綜合性的著作,詳細檢討其始末。大概西方的研究,分工過細,忽視傳統中國以“經濟”為官僚主義管制的辦法。包括國計民生之種種切切。傳統中國學人之治史,則先以道德觀念阻塞技術上的檢討。如果我們將眼光放寬,即以《宋史》“食貨志”及“兵志”參考對照,也可以產生一種概念,知道現代金融經濟,需要詳確的法制維持,先要確定政府征兵抽稅的權責之界限,才能保障私人財產之不可侵犯,然後國民經濟,足以構成服務性質的部門(service sector),包括交通通信保險及雇用律師等等也能作側面的監視。征之西方現代國家之經驗,如此政府大規模的舉措,才有民間組織作第二線、第三線的支持,成為一種健全的機構。宋朝最前進的部門如貨幣及物資之流通,已有此需要。但是其落後的部門,如以小自耕農作生產的基礎,衙前及胥吏的知識與能力,遊民及失業者之維持,又談不上追求這樣的效率。如此上端的人力資財愈積愈大,中層的服務愈為松懈空洞,終演成一個數目字上的膨脹,其症結是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傳統儒家與法家的爭執不能暴露此問題之真相,其情節特殊,也是中外歷史所僅見。

傳統的官僚主義,真理既由上至下,皇帝的命令既為“聖旨”,則實際上征兵抽稅的權力毫無限制。《宋史》“食貨志”裏說及“既以絹折錢,又以錢折麥,以錢較絹,錢倍於絹;以錢較麥,麥倍於錢。輾轉增加,民無所訴”。就表現缺乏獨立的司法機構,稅收權力無限制,其成算純靠上端向下端加壓力。政府經商,財政部門的商業化,更無從合法合理。“食貨志”又雲:“自熙寧以來(神宗用王安石的時代),和糴入中之外,又有坐倉、博糴、結糴、俵糴、兌糴、寄糴、括糴、勸糴、均糴等名。”如此其立法也缺乏系統,全根據一時一地的需要,甚至其立法權尚可以落入地方官及軍人掌握之中,宋朝開國時用募兵制,但是至神宗行保甲,征弓箭手(當日“弓箭社”是華北民間自衛的組織),責義勇上番,已兼用征兵。“兵志”裏也說及甚至神宗趙頊自己就覺得不妥。他曾提出府兵應與租庸調“相須”。亦即是要征兵,則要堅持小自耕農的經濟體制,計戶口抽稅,以低稅率實物征取(這也是當初遼及金的原則)。所以司馬光就說:“今既賦斂農民粟帛以給正軍,又借其身以為軍,是一家而給二家之事也”,也是同一論調。以後迫於需要,只好重復並用。連皇帝也妥協地說出:“須豫立定條法,不要宣布,以漸推行可也。”這也是兵員與稅額即民間義務由上級指示增加,其下層組織,更缺乏條理的明證。

官僚主義的辦法,既無客觀的條件考成,只有向下級一體追究責任,於是強迫臣僚謊報掩飾。一般情形向軍政機構報兵少,以減輕責任,向財政機構報兵多,以爭取糧餉,校閱時則請人替代。至此“西路既已冒受厚賞,於是東路憲司前後論列,誕謾滋甚”。甚至“兵數十萬者,虛數也”。“食貨志”裏就提出早在神宗之前,諫官範鎮已上疏,揭露“今中書主民,樞密主兵,三司主財,各不相知”。宋朝的冗官尚可以一眼看出,如“留後觀察下及遙郡刺史多至數千員”,顯然的沒有這樣多的官位,容納如許的人員。但是軍隊的“冗兵”,就不容易查察。加以募閭裏惡少為奇兵,正軍反擔任後勤的工作,更無法追究。“靖康恥”之前夕,山東的臣僚指出梁揚祖在山東所報民兵“所奏二十四萬與十一萬,殆虛有名”。童貫手下的“河北將兵,十無一二,往往多招闕額,以其封樁(預算下的節省)為上供之用。”如是北宋時造成一種離奇的現象;各府庫所蓄皆為“聚斂”,民間反有“錢荒”。政府鑄錢造幣原為信用的籌碼,其稅收既無限制,行政效率又專恃政治壓力,則整個的違反了金融經濟的原則,只逼著自己的信用籌碼,回到自己的府庫,既通貨膨脹又通貨緊縮。全漢升研究北宋汴京的商業,一般進多出少,其收支不平衡,就靠官員的放債收租以及政府的隨從(hangers-on)如生員術士遊客的生活費抵償,嚴格說來,也是用稅收支持一個大規模的消費市場,在物價高漲的情形下,對全般的經濟害多利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