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之治(第2/3頁)

然則李世民被人恭維,並不是完全一致。“死囚歸獄”早就被傳統歷史家指責不近人情,似乎有意安排,制造名譽。近人呂思勉則更指斥太宗“其人究系武夫,且家世漸染北俗,故驕暴之習,亦難盡免”。明朝的萬歷皇帝,被指責為昏君,卻對臣下稱:“唐太宗脅父弑兄,家法不正,豈為令主?”於是在經筵(文學之臣在皇帝面前講解經史,事後設筵的節目)時不許進講《貞觀政要》,也就是將唐太宗李世民二十二年禦宇的事跡,全部剔出於歷史之外。

以今日眼光看來,公元7世紀,歐洲進入中世紀舊稱“黑暗時代”的期間不遠,日本也剛受大陸文化的影響,貞觀之治牽涉一套政治上的組織力量,當日在世界上無出其右。然則這種組織,沒有確切的法治根柢,到底不能持久,其與唐代的影響,容以下各節述及。

現在就從太宗以道德成就為標榜這一點來看,可以窺見李世民的真實性格;並且這史實也使我們看清中國政治體系,雖然初期早熟,但它本身有它的弱點,因此一千多年後不能保持它的領導地位,而為西方及日本占先。

李世民是李淵的次子,他與長兄建成、三弟元霸、四弟元吉同為正室太穆皇後所生。元霸早死,建成和元吉也參加唐初討伐群雄戡定中原的戰事,只是功勞與人望,都不及世民。李淵稱帝後,立建成為太子,元吉和他接近,這樣就造成兩方的隔閡與猜忌。中國傳統寡頭政治的弱點,基於統計無法著實,將民間無數的爭執公平處理,尤其不是行政系統技術能力之所及。於是只能使皇權極端化,事實上的青紅皂白不問,只要裁判的力量出諸“聖旨”,又有“天命”作背景,則不公平亦為公平,不合理亦為合理。這樣操生殺予奪的大權,並且動輒以至善及極惡的名義獎懲臣下,使皇帝的寶座成為一個極危險的位置。一到繼承發生問題,更是變亂的淵藪。本書已經前後敘述父子叔侄姻親自相殘殺的事例多起,有時候當事人為從屬黨羽把持,即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歷史重演的悲劇。

李世民與長兄建成、四弟元吉的構隙,牽涉到這樣的背景。他自己交結朝士,後來又控告他兄弟“外結小人、內連嬖幸”謀害他,見諸《舊唐書》(《舊唐書》在五代時根據唐朝文獻編撰,近於官方歷史。《新唐書》成於宋時比較客觀)。事實上他與他的僚屬在玄武門設伏,謀殺建成及元吉。建成由世民親自張弓發箭射死,元吉則死於他部下手中。但是葬日,“太宗於宜秋門,哭之甚哀”。建成與元吉各有子五人,也“並坐誅”。這事發生的時候太宗李世民自己才二十八歲,他的十位侄子,很可能多少尚在孩提之中,如何被叔父攬獲一並處死,則沒有在史書內詳細敘述。兩個月後李淵退位為太上皇,李世民即位於東宮。

用傳統道德觀念闡解這段歷史,常有不著肯綮之感。例如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時,就指斥李淵不對,李建成不對,而李世民也不對。並非他的見解謬誤,只是這種意見今日看來,已算卑之無甚高論,用不著歷史家著書辯說。而且這“玄武門之變”業已發生,太宗李世民自己尚不整個掩蓋事實,一千年後萬歷要避免貞觀一朝的往事,也是不著實際。況且又四百年後,萬歷皇帝在歷史上的地位更不能與唐太宗相比擬。

近代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學者,認為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分作三部分:所謂id者,可稱為“生理之自我”,在這種原始的條件下,饑渴則需飲食,見異性則望狎幸,有爭執即動手廝殺,不較分寸,也無忌諱。只是這中國人所謂之“禽獸行”不能在群眾生活中適用。所謂super-ego者,也可稱為“社會之自我”。凡人在孩提時受父母之教養,就範於社會的習慣,對本身欲望加以各種自知的及不自知的束縛,這種控制的力量出自社會自我。所謂ego者,則可譯為“心理之自我”,也就是生理之自我受外界接觸感化的成果,一方面尚有某些原始的欲望,一方面則對自己賦予一種社會價值value。這種種構成各人個性的程序復雜,包括壓制,轉變目標,自然其說,品性升華等等離奇的方式,多時其本人雖經過各種機械作用而不自知,或雖知而不願剴切承認。

唐太宗及貞觀之治,最便於用這種心理分析的方法解釋,李世民是一個容易性情沖動的人物。他曾要盧祖尚任交阯鎮撫,盧已答應就任,回頭又向皇帝推辭,李世民邀請再三,盧堅不受。世民一怒之下謂,我對你還不能驅使,如何能夠駕馭天下,當時斬盧於朝堂。所以呂思勉說他“驕暴之習,卒難盡免”,不是沒有根據。可是他既有弑兄脅父的行為,又曾讀聖賢書,不能無愧於中,且受良心譴責,因之更要表彰他種種行為,無非自衛。至於他和兄弟間要走此極端,則是他總戒律,“惟以撫接賢才為務”。既登九五之尊,則更要表彰他之不得已卷入悲劇的漩渦,只因為他有作堯舜之君的才華和能力。是以魏征系前太子洗馬(秘書及顧問),據說有教唆李建成圖世民的策劃,他也將魏征接收過來,倚為顧問,才表示他始終寬宏量大。以後魏征在貞觀一朝向皇帝諍諫二百余事,多時違犯太宗意旨,反被優容。《資治通鑒》有這樣一段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