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和我的“大”歷史觀

黃仁宇(Ray Huang)

《萬歷十五年》英文版書名為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法文版為1587,Le Déclin de La Dynastiedes Ming。此外,尚有德文版、日文版及中文繁體字版,均籌備已久,都可望於今年夏秋間成書。

此書初稿完成於1976年夏季,仍在“四人幫”執政時代,當然不能盼望在中國出版。即使是英文版,也經過無數挫折。美國出版界,對商業性和學術性的分野極為嚴格。商業性的出版,以電視及廣告作開路先鋒,以短期大量行銷,迅速結束為原則,否則書籍堆積於庫房,妨礙資金的流通,遲滯今後業務。學術界的出版,由各大學的出版社負責,對經濟方面的顧慮比較達觀,可是又要顧慮學校的信譽與地位。況且美國之研究漢學,也有他們獨到的地方。一般風格,注重分析,不注重綜合。各大學執教的,都是專家,因為他們分工詳盡,所以培養了無數青年學者,都戴上了顯微鏡的目光,對望遠鏡的觀點,倒很少人注意;而且對學術的名目及形式,非常尊重。《萬歷十五年》在各方面講,都在兩者之間。所以商業性質的書局說,你的文章提及宮廷生活,妃嬪間恩怨,雖有一定興趣,但是又因海瑞,牽涉明朝財政;因為李贄,提到中國思想,應屬學術著作。大學出版社則認為這書既不像斷代史,也不像專題論文,又缺乏分析與解剖,實在是不倫不類,也不願承印。所以茲後於1979年耶魯大學出版社毅然排除成見,答應出版。北京中華書局在“四人幫”雖倒而國內情況仍在青黃不接的期間接受中文版,都要有相當的識見與度量,值得作者欽仰。

現在《萬歷十五年》既有這樣多的版本,英文本又在美國若幹大學采用為教科書,已出三版,並且經過當代文壇巨子歐蒲台(John Updike)在著名雜志上作文推薦。中文本初版近三萬冊,也已售罄,並且準備再版,而且出精裝本。這都是使作者感奮的事。

但是這本書仍只代表作者的一部分意見,不是全部歷史的觀點。作者在中文版《自序》中提及:此書“說明16世紀中國社會的傳統的歷史背景,也就是尚未與世界潮流沖突的側面形態。有了這樣一個歷史的大失敗,就可以保證沖突既開,恢復故態決無可能,因之而給中國留了一個翻天覆地、徹底創造歷史的機緣”。很顯然,《萬歷十五年》雖有這樣積極的表示,書中所寫仍以暴露中國傳統的弱點為主。即歐蒲台的書評,也覺得指斥中國不好的地方,應和指斥西方和美國不好的地方相提並論。而且中文版的讀者,還看不到的則是英法文版有富路特(Dr.L.CarringtonGoo‐drich)先生作序。此公現年90歲,其父母在中國傳教,葬在通州。他自己曾在中國青年會工作,注重提倡兒童體育,又在第一次大戰時,領導中國在法的勞工。後來又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多年。去年尚與其夫人打網球。其胸襟開闊,當代少有。他常常提醒我們,不要認為目前的偃蹇,忽視中國偉大的地方。《萬歷十五年》英文本《富序》有下面一段:

Historians may re‐examine the mistakes of the past in the hope of providing warnings for the future,but at the same time caution their readers to preserve what is of value.Presumably,for China the experiences of both East and West must be drawn upon.It is essential that the historian lay everything on the table.

法文則稱:

Les historiens peuvent soumettre les erreurs du passéàun nouvel examen dans l’espoir d’y trouver des avertissements pour l’avenir,mais ils peuvent enmême temps recommander àleurs lecteurs de conserver ce qui a de la valeur.La Chine a sans doute beaucoup àtirer des expériences de l’Orient comme de l’Occident.Il est essentiel que l’historien ne cache rien de ce qu’il sait.

譯為中文則為:歷史學家檢討過去的錯誤,以作將來的警戒。但同時也要忠告讀者,保全有價值的事物。據此猜想,今後中國極需采取東西兩方的經驗。因之作歷史的人,務必將所有資料,全盤托出。

序內又說明:“檢察中國的官僚制度,不是否認中國全部文化。”可見作者、序者、書評都表示談論有不盡的地方,應留作日後交代。可是一本書,到底也有它的範圍。況且《萬歷十五年》的初步立意,至今十年,世界局勢已有相當變化。也就是我們在寫作歷史及欣賞歷史的時候,身處其境的歷史事物,也有了更動。十年以前尚不能全盤托出的資料,而今則能。有了這種機緣,作者才能不顧忌諱,更不拘形式地與編者及讀者作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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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十五年》中文本作者姓名前,有一[美]字,表示我現在為美國公民。這在表彰事實之余,也很符合目前需要。因我之所謂“大歷史”(macro‐history)觀,必須有國際性,我很希望以四海為家的精神,增進東方與西方的了解,化除成見。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使在海外,也仍是一個容易惹起是非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