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跨過海峽

帕特尼,1500年

“你給我起來。”

他被打倒在地,頭昏眼花,說不出話來,只是直挺挺地趴在院子裏的鵝卵石上。他側轉腦袋,眼睛朝大門口望去,仿佛有人會趕來救他。現在只要再結結實實地來一下,就可能要他的小命。

頭上有一道傷口——是他父親的第一擊所致——鮮血從臉上淌了下來。除此之外,他的左眼還一片模糊;不過,如果往旁邊看去,他的右眼不難看到父親靴子上的縫線掙斷了。縫線從皮革上崩脫開來,上面的一個硬結碰在他的眉峰上,劃開了另一條口子。

“你給我起來!”沃爾特低頭朝他吼道,一邊琢磨下一腳該踹在哪兒。他將頭擡起一兩英寸,匍匐著往前挪動,並盡量藏住自己的雙手;沃爾特很喜歡踩他的手。“你是什麽東西?是鱔魚不成?”他退後幾步,再猛沖過來,又踢出一腳。

他頓時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斷氣了。他的額頭重新貼在地上;他趴在那兒等著,等沃爾特跳到他身上。他的狗——貝拉——被關進了廁所裏,正在汪汪地叫。他心裏說,我會想念我的狗的。院子裏有一股啤酒和血腥味。有人在河岸那邊叫喊。他沒有痛的感覺;不過也可能是全身都痛,他反而說不清具體痛在哪兒了。但是他感覺到了涼意,僅僅是一個部位: 是他的顴骨,因為顴骨正貼在鵝卵石上。

“你瞧,你瞧呀!”沃爾特咆哮道。他單腿跳著,仿佛跳舞一般。“瞧我幹什麽了。因為踢你的腦袋,把靴子都踢爆了。”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無論他說你是鱔魚還是爬蟲或者是蛇,都不要去管。低下頭,別招惹他。他鼻子裏堵滿了血,只好張開嘴巴呼吸。由於他父親的注意力一時轉移到自己那只被踢壞的好靴子上,從而給了他嘔吐之機。“好哇!”沃爾特叫道,“到處亂吐吧。”到處亂吐吧,吐在我這漂亮的鵝卵石上。“行了,小子,快起來。讓我們看著你起來。看在爬行的耶穌身上,用你的雙腳站起來。”

爬行的耶穌?他心裏想。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的頭側向一邊,頭發耷拉在自己的嘔吐物上;狗在哀號,沃爾特在怒吼,鐘聲在不遠處的水面上回蕩。他有一種顛簸的感覺,仿佛肮臟的地面變成了泰晤士河。他的身子底下在起伏、搖晃;他呼出一口氣,長長地呼出最後一口氣。這一次你得手了,有個聲音對沃爾特說。但是他堵住了耳朵,也可能是上帝幫他堵住了耳朵。他躺在一股黑色的大浪上,順流而下。

當他醒來時,已經快到中午,他發現自己靠在飛馬酒館的門口。他姐姐凱特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手裏端著一盤熱餡餅。一看到他,她的盤子幾乎失手墜地。她驚得目瞪口呆。“看看你!”

“凱特,別嚷嚷,吵得我很痛。”

她大聲喊叫她丈夫:“摩根•威廉斯!”她原地轉過身子,睜大了眼睛,臉被爐火烤得通紅。“把盤子接過去,我的上帝,人都去哪兒了?”

他從頭到腳都在發抖,簡直跟貝拉那次從船上落水時一樣。

有個姑娘跑了進來。“先生進城了。”

“這個我知道,笨蛋。”弟弟那副模樣把她完全嚇糊塗了。她把盤子塞給那姑娘。“如果你不把它們放好,讓貓給偷吃了,我會給你幾個耳刮子,叫你眼冒金星。”騰出雙手後,她雙掌合十,慌亂地祈禱了片刻。“又打架了,還是讓你爸揍的?”

嗯,他說,一邊使勁地點頭,鼻子裏的血又滴了出來: 嗯,他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說,沃爾特來過這兒。凱特叫人拿盆子,拿水,叫人用盆子端水來,再拿一塊擦布,還要魔鬼現身,馬上現身,好把他的仆人沃爾特給帶走。“快坐下,要不你會摔倒的。”他想解釋說,他剛剛才起來。從院子裏。也可能是一小時之前的事兒了,甚至可能是一天,或許,今天沒準就是明天;只不過如果他在那兒躺了一天的話,沃爾特肯定會嫌他礙事,早就過來宰了他,或者他的傷口就應該開始結痂,他此刻會全身疼痛,肌肉會僵得幾乎無法動彈。他已經多次領教過沃爾特的拳腳,所以知道第二天會比第一天更難受。“坐下。別講話,”凱特說。

水盆端來後,她站在他身邊忙乎起來,輕輕地擦著他閉著的眼睛,沿著他的發際線劃著小圈,仔細地清洗著。她的呼吸很不平穩,那只空著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她時而低聲罵幾句,時而哭幾聲,一邊輕撫著他的後頸,喃喃道,“好了,沒事兒,好了,”倒好像哭的是他一樣,可他並沒有哭。他覺得自己似乎要飄起來,而她卻把他摁在地上;他很想伸出雙臂摟住她,把臉貼在她的圍裙上,貼在那兒聽她的心跳。可他不想把她弄臟,不想讓血糊得她胸前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