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含元拍天浪(上)

張煥已經離去,裴俊一個人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窗外一株已經泛青色的百年老柳,腦海裏還回蕩著張煥最後的侃侃而談。

……

“只有段秀實留在靈武,才能形成河隴地區三足鼎立之勢,使韋諤不敢輕舉妄動,我也才能全力向西發展,雖然看似嶽父失去一個禮部,但嶽父卻得到了崔小芙和段秀實的人情,也為將來涉足朔方奠定了基礎,這一失一得間,我想以嶽父眼光之長遠,不應該看不到吧!”

……

“我已是裴家之婿,裴家的興衰與我息息相關,相信河西的興起也符合裴家的長遠利益,希望嶽父大人能助我一臂之力。”

……

裴俊現在所思所想不是兩大世家的利益之爭,而是張煥的真實身份,他是豫太子之子,是大唐皇位的繼承人之一,當年張若鎬就曾謀劃扶他上皇位再反哺張家,可惜他失敗了,那自己呢?自己這般全力支持他,使他羽翼漸漸豐滿,他會不會真的有一天登上皇位?答案是很有這個可能,他若登上皇位,那裴家能得到什麽,皇後?還是取代崔圓的右相?

裴俊不由又想起前不久崔圓讓崔寓專門和裴佑的一次談話,意思是要防止張煥崛起,他的崛起必然是世家之敵。

但他裴俊卻並不是這樣想,從表面上看,強勢君王的登位必然要和世家爭權,這不可避免,但他也不可能真正地消滅世家,他需要世家的支持才可能坐穩皇位,手段過激只會是兩敗俱傷。

最後就會慢慢形成一種世家與君王之間的權力平衡,世家來制約君王的獨裁,而君王又反過來防止世家割據一方,這才應該是大唐的常態,而靠安史之亂後形成的各大世家專權畢竟維持不了多久,早晚會有一天因為彼此間的矛盾激化而爆發沖突,造成地方割據,再次出現漢末時天下大亂之勢,作為一個有遠見的權相,這是一定要避免的。

修身、治國、平天下,這是自古以來每一個士大夫所追求的理想,也是他裴俊的理想,如何才能使大唐長治久安,如何才實現一個大同盛世,又如何把家族利益融入到這個大同盛世之中,這就是裴俊這麽多年來一直在考慮的問題,家族的利益固然重要,但一個長治久安的大唐也同樣重要。

答案就是兩個字,平衡,君權和世家之權的平衡,走任何一個極端都不可取,當然,裴俊還有一種強烈的私心,那就是在君王與世家的權力重組中,如何才能使裴家的利益最大化。

若全力支持張煥,裴家確實可能暫時會失去一些利益,但張煥崛起後對裴家的助益,卻是一個禮部所換不來,就算他最後登不了大位,但他的實力也完全可以助自己取代崔圓。

這一刻,裴俊的目光漸漸變得縹緲起來。

……

如果說裴俊是一個在黑暗道途上苦苦尋找出路的旅人,那麽他並不孤獨,在這條家國天下之路上至少也有另一個人也在尋找同樣的出路。

他就是崔圓,這位大唐的第一掌權者也面臨著一個痛苦的決擇,是摒棄韋家而和裴家分享禮部,還是接受韋諤的條件,以他推薦的人作為禮部左侍郎的候選者。

這無疑是個兩難的抉擇,與韋家合作並不意味就會一加一等於二,並不意味著崔、韋聯手就能壓倒裴俊,不能!反而會打破剛剛穩定的朝局平衡,河東那犬牙交錯的勢力分割圖,滎陽、陳留那一大片歸屬還不明朗的地域,這些都是他崔圓需要慎重考慮的後果。

可如果不答應韋諤的條件,那韋諤這一票又極可能會投向裴俊,以報復自己去年借回紇人之手血洗開陽郡之仇,從而使裴俊以四票對三票而贏得禮部,崔圓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答應盧杞為禮部尚書而換取太原是不是有些得不嘗失了。

崔圓背著手在書房裏來回踱步,他已經考慮了快半個時辰,天色已經漸漸到了黃昏,他必須要做一個決斷了。

崔圓慢慢走到書案前,他提起筆想寫點什麽,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安史之亂後大唐皇室的衰落、回紇鐵騎趁勢飲馬中原、以及天下人心思定,如此天時、地利、人和的機緣巧合,才造就了魏晉以來世家再一次主政的局面,這個局面能維持多久,這是他崔圓殫精竭慮之事。

作為天下第一世家,占據山東、中原及河東半部,這些都是大唐精華所在,崔家怎麽可能再重新把它們吐出來。

作為朝廷第一權相,大唐實際最高權力者,他已經領略到了絕頂之處秀麗的風光,高處不勝寒,平地淺灘處的庸脂俗色也再難入他眼。

所以,維護這種世家朝政能長久下去,這就成了他崔圓為之奮鬥、為之耗盡心血的畢生事業,為此他打壓李系及其繼承者的皇權、抑制身為太後的自己親妹;為此他從今年開始打破大唐以試取士的定制,讓大量世家子弟進入官場,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君權重新翻身,讓世家朝政能夠世代延續下去,沒有君王的一言堂、沒有君王對朝臣眾生的生殺予奪,一切都在大唐律法的範圍內執行,這就是他崔圓眼中的大同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