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殷鑒

安西唐軍貨殖與武人兩派的矛盾,終於在鄭賜幼子的事件上徹底爆發了。

當時的安西大都護郭虎將鄭陽叫了過去責備,郭虎既是安西唐軍的最高領袖,在軍中的地位尊崇無比,又是鄭陽的父執,他心想自己無論說什麽鄭陽也只有接受,因此說話不留情面!

不料幾年過去,隨著形勢的變化,貨殖一派哪怕對郭虎等也只是維持表面的尊敬而已,心裏其實很看不起這些只會花錢不會賺錢的“莽夫”,平時無事時也就罷了,這時涉及到兄弟的性命與貨殖派的根本利益所在,再不客氣,鄭陽竟然當場說:“郭伯伯,莫用這等口氣和我說話,你以為你是誰?真當自己還是安西大都護麽!哼哼,其實你自己也明白得很,在大食與吐蕃人眼裏,安西唐軍就是一夥強盜而已,你也就是一個山寨主!還跟我講什麽律法!”

這番話竟然跨越時空,由郭師道口中道出,而讓張邁聽到,張邁不由得呆住了。隔了這麽多代人,這番話居然口耳相傳地留了下來,可以想見鄭陽的這句話將郭虎傷得有多厲害!所以才會念念不忘,再寄之於子孫!

安西唐軍早已喪失了領地,能夠讓遺民支持下去的唯有心裏的那份信仰,而鄭陽的這番話,顯然已經打心裏否認了這種信仰。因此張邁聽到這句話以後心裏便知當時怛羅斯唐軍的形勢已經不可收拾。

“當時郭虎公聽了這句話後就默然了,任鄭陽離去,他自己卻整整一天一夜不開口,連飯也不吃,只是發呆。外頭郭、楊、安諸家的子孫輾轉聽到這話也都鬧了起來,事情越牽扯就越亂,沒幾天又出了第二档事,這一档事,卻將鄭賜公也扯了進來。於是……”郭師道又想將這件事情略過,但張邁偏偏不放過他,插口問第二档事是什麽。

“這……”郭師道猶豫了好一會,才道:“貨殖府開始運作的時候,鄭賜公他……他瞞著大都護軍帳會議,賣天魔香。”

“天魔香?”張邁聽著覺得這玩意兒的名字怎麽有點玄。

郭師道說道:“天魔香是一種幻藥,是用罌粟制成的……”

他還要解釋,張邁已經驚呼起來:“罌粟?啊!他們販毒!”

郭師道心道:“特使見聞真是廣博,一聽就知道是什麽東西了。”繼續道:“罌粟雖可用作藥物,但制成天魔香販賣害人,那可是頗不光明之事,這事捅穿了以後,雙方便更鬧開了,諸家連夜召開大都護軍帳會議,認為鄭家行止有虧,若此事傳揚開去,必會使安西唐軍留下汙名,要革除鄭家的一切職務,並沒收所有參與過此事者的所有財產,革職待罪。”

張邁聽得有些呆了,他暗中揣摩,覺得鄭家用販毒來積累軍資,雖然不能說這事光明正大,可為國設謀,這種手段也不能說不可原諒,甚至可以說是為國受垢,而反鄭家的陣營作出這麽嚴厲的懲處決定,其用心已不能說是出於至公。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雙方已是各有是非、對錯難分了。

“當時鄭家的家主鄭陽見此事被揭破,惱羞成怒,鄭賜公則傷心欲絕,卻也準備接受懲處,但鄭家的子弟,以及扈隨的商家卻都極力反對,到了這時,局面已經鬧得不可收拾!恰好這邊的軍政局面又發生了變化,碎葉河與伊麗河那邊開來了一支兩萬人的騎兵,康居城(撒馬爾罕)那邊也有數萬大軍開來,唐軍兵不滿千,夾在其中,萬無生理,要揭竿而起,卻又沒有勝算,郭虎公不願向胡虜低頭,眼看沒法再待下去,便冒著奇險,穿過沙漠去另覓生機。鄭家和貨殖府的人不肯跟來,唐軍便第二次分裂了。來到碎葉河北岸以後,我們立起了營寨,開出了農田,新碎葉城這邊的環境,自是比怛羅斯那邊更加艱苦,加上兩次分裂,本來就已衰弱的安西唐軍自是元氣大傷,至此境地,我郭楊兩家對當時未能相忍為國都生了悔意,不料十余年後,鄭家卻忽然派人穿過沙漠,找到了我們在碎葉河北的營寨。”

“他們來幹什麽?”

郭師道道:“原來我們北上以後,鄭賜公不久便病死了,貨殖府的商人失去了武人的支持,便成為一群隨風倒伏的商人,葛邏祿也罷,回紇也罷,大食也罷,薩曼也罷,總之哪一族的勢力占據了怛羅斯,他們便投靠那一派,做著墻頭草般的人。貨殖府的人本來心想,去了安西大都護這個累贅以後,不用每年上繳七成贏利,他們的收入勢必狂增三倍,哪知我們走了以後他們的生意反而不好做了。鄭家失去了郭、楊兩家的支持,漸漸的也沒法管住其他商人,久而久之便大家各做各的生意,成了一盤散沙,有的雖然也賺到了錢,過的卻是亡國奴的憋屈日子,大多數都不成氣候。聽說天方教進入以後,許多人甚至都被迫改掉漢姓,甚至燒掉了神主牌!鄭家的家主鄭陽年紀漸老,也對當年之事生了悔恨不叠,終於派人穿過沙漠,花了幾年的光陰找到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