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二章 待鳴的春雷

年輕人似乎想到了一樁要點,一臉驚駭地道:“即便是壓不下,也得要壓!歐人信的是神明,他們事事以神意為先,跟我華夏之人,絕不是一個路數!”

三人哈哈笑了,這年輕人還真是不錯,居然一路思索到了之前李肆跟他們所談的話題上。

宋既道:“沒錯,歐人以神意為先,華夏之人以天意為先。在華夏之人眼裏,歐人是白皮狒狒,在歐人眼裏,華夏之人是黃皮猴子,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說的就是他們跟我們,始終是不同的。”

“長得什麽樣,說什麽話,都還是其次,以我華夏的華夷之辯而論,更重要的是信什麽。信什麽,就決定了是不是一類人。”

“我們華夏之人,信上天不信神明,信天道恒在,永不可全知。人須得循道而行,方是正人。而歐人所信神意,是神明降旨,令人而行,如此人才是完人,才能獲神明寵愛。這番差別,不可不察。”

“只要我華夏之人,秉持這樣的信,就不會變夷,有這樣的自知,我們再來看剛才所論的那些歐人學思,能看到什麽?”

李方膺接口道:“這些歐人學思,大部分都與我天主道所述異途同歸。而我天主道,本就取自上古先賢之思。我華夏在上古先秦,乃至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已將天道所衍的門路展現一盡。同時在歐羅巴的希臘羅馬,也有西哲論述頗多,當今的歐羅巴學思,基本也都以其為根。”

“這也就是說,除了信什麽不同,也就是所持之道有區別外,勿論華夏與歐羅巴,追述這道的器,其實沒太大的差別。”

“遺憾的是,我華夏在近三百年裏,沒能讓這器更為精進,歐羅巴人在器上卻有了很大的進步。就如他們在航海、商賈和軍械,乃至格致上的成就一般,用來實現這些實器的‘理器’,我們已是差了許多。”

年輕人有了啟發,目光閃動,也跟著道:“兄台的意思,這些學思,不過是器。既是器,就得看是否合我華夏,合者用,不合者削,逆之者棄?”

宋既一拍大腿:“沒錯!只要立定我華夏之信,這些學思又怎麽會惑亂人心呢?這不過是器而已,器不過是載道,若是有人將器奉為道,亂了我華夏之信,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自要共討之。”

李肆在無涯宮就跟他們說到了這一點,天人三倫就是天主道的人道,這一國的基礎就是這三倫。而具體怎麽追求這三倫,那就是手段問題。君與民的關系,政體的設置,乃至什麽兩院,什麽推選,這都是技術細節。

在這些技術細節裏,那些原則性的道理,比如制衡,還可以比擬做器上的理。歐羅巴人雖有三權分立的論述,卻並非歐人獨有。華夏對於制衡,鉆研可比歐羅巴精深。只是之前被框在了皇權之下,沒有及於一國框架下的政治力量分配上。

不管是器還是理,都是信,也就是道之下的東西。執迷於器理之爭,將其當作道的分別,這是大謬。治國為學,根底是在信上。

對小國來說,信他人之信,這沒什麽大礙,畢竟小國的生存之道就是“事大”。可華夏天生為大國,原本就有自己的信,只是受了汙垢,再被折了脊梁而已。

既要再度復興,擔當起身為寰宇一極的大國之任,就必須將治國的器理建立在自己的信上。若是沒有自己的信,沒有合乎自己歷史,建立於千年傳承的信,即便器理是先進的,這一國人心也是扭曲的。

無自己之信的大國,人心總是散亂,不是執迷於他人之信,就是因他人之信遮蔽了人心,只好什麽都不信,絕無可能凝聚起來。這樣的大國,難以擔當寰宇一極的重任。

李肆對三人說這話時,神色頗為迷離,讓三人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穿透歷史的沉重感。接著李肆還說,對這些歐人學思,英華一國所持的態度是“天道為根,西學為用”。一方面要扶正華夏上天之根,一方面也要將歐羅巴學思當作好用的器具,依照英華現有的實情,有長處就吸收,有妨礙就拋棄。只要立定人心,就不必忌諱這些學思亂了一國人心。

回想著之前置政廳所議,宋既感慨地道:“我華夏三千年獨領寰宇,如今雖入頹勢,但居於東極,怎麽都是要再起的,兼容並蓄,漢唐莫不如此。我華夏,就該有如此廣闊自信之心!”

聽到“自信”二字,那年輕人恍惚地作了過度解讀:“原來自信,還有這番講解……”

唐孫鎬笑著道:“陛下有言,大國無信不立,看來可以縮為四個字了,那就是……”

李方膺道:“大國自信!”

這一番長談,話題如此深入,讓年輕人額頭已浮起一層細汗,他呆了好一陣,嚼出了深味,神色肅穆地再向三人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