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血雨肉漿嶺

多年以後,有人問賈昊,你在梧州城下冒雨發動刺刀沖鋒,真正原因是什麽?是不是想搶在李肆趕來前取到一些成績,挽回自己之前丟掉的面子?

賈昊沒有生氣,對著自己的孫子,也沒什麽好氣的,他認真思索起來。

一息間,千萬念,那個時候,他什麽想法都有,唯獨沒有為了自己面子而戰的念頭,就像是林堂傑擅自撤退一事,他也知林堂傑絕非怯懦,他們當時的思索,遠遠超出一般人面對死亡和挫敗時的心緒。

可這個決定,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基於面子問題,但不是賈昊他個人的面子,而是羽林軍的面子,乃至羽林軍龍驤軍所有人的面子。因為李肆正急急趕來,就像是父母擔憂兒女的安危,必須要擋在他們身前,擔下所有壓力一般。

賈昊那一聲“要我們何用?”的反問,激起了所有人的共鳴。再過幾天,他們受李肆教導就要滿四年,從懵懂少年成長為執掌百人、千人甚至萬人的軍將,一路走來,李肆是他們的導師,更是他們的心靈依賴。在某種程度上,還被他們視為嚴父和慈父,當他們在青浦喊出自己的心聲,逼得李肆紅袍加身之後,那股“我已經長大了”的心氣越發茁壯,他們總想向李肆證明這一點,哪怕代價是鮮血和生命。

“審視你的內心,問問自己,當你鼓足勇氣,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裏是不是也揣著向我證明你已經長大的念頭,如果你找到了它,那也就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賈昊是這樣回答的,但他的臉色卻有些黯淡,如果上天讓他此刻回到幾十年前的梧州城下,他卻不會再有同樣的選擇。

“不……我不後悔!他們也不會後悔!”

接著他在心中堅決地自語著。

時光回溯,梧州城東,金雞嶺東坡下,羽林軍左營的將士們在泥濘中向山坡沖擊,清兵從坡頂投下梭鏢石塊,眼見不少將士從山坡滾落而下,賈昊也在心裏說著:“我不後悔……”

“羽林軍統制,左都尉,賈”,這面將旗就立在金雞嶺下。咚咚悶聲連響,厚實木板砸在泥水中,大群套著青黑雨披的羽林軍將士踏著木板,跨過已如小河的嶺下小道,列成又寬又密的人浪,從一身大紅制服已沾滿泥水的賈昊身邊越過,朝著金雞嶺坡頂潮湧而上。

這是羽林軍左營乙翼人馬,甲翼已經在林堂傑的帶領下沖到了坡頂,而等待他們的,是足有四五倍數目的清兵。緊靠著這道人浪的北面,丁堂瑞的右營也在向坡頂沖擊,更北面的白雲山,張漢皖也帶著龍驤軍,要將剛剛占領山頭的清兵打下去。

雨水不僅浸濕了火藥,弓弦也失去了彈性,向坡頂沖擊的過程裏,清兵還有石塊和梭鏢,他們卻只有戴著頭盔,套著胸甲的人體。

一塊石頭淩空飛下,林堂傑沒有躲閃,只是下巴一低,珰的一聲,頭盔被石頭砸落,身形一晃,差點摔了下去。

“指揮!你怎麽不躲啊?”

背後有人扶住了他,關心地喚著。

“我不是指揮了,是要替你們擋槍擋箭的兄弟!”

額頭血絲流下,被雨水沖刷著,林堂傑毫不在意,一腳踩上了坡頂,揮動槍身,將兩柄紮過來的長矛蕩開,嘴裏依舊如之前還是指揮那般呼喊出聲。

“刺刀——就是那般長!”

大跨步沖前,連槍帶刀加上人就撞進了清兵群聚而起的防線,刺刀結結實實捅進了一個清兵的胸口,他不擔心左右,自有同伴來填上,而他也要替他們遮護身側。

“長得韃子直喊娘!”

呼喝聲驅散了綿綿細雨聲,再將一片低沉轟鳴拉起,不大的金雞嶺坡頂上,聚起的兩千多清兵竟然被這三四百人撞得連連後退,就是這一撞,至少上百清兵的身體被接近三尺長的窄刃刺刀捅穿。

一個把總軟軟癱倒,雙手還不甘心地把住插在咽喉下方的刺刀,兩眼直直看著眼前的羽林軍士兵。這士兵戴著有檐鐵盔,身穿似藤似竹的胸甲,腳上的靴子厚實沉重,踩在泥裏卻不怎麽打滑,身上還披著油布鬥篷。而自己透水綿甲又冷又濕,不僅擋不住那長長刺刀分毫,腰刀揮舞起來也格外艱澀,腳下的官靴更是用不上力,一個照面,自己的命就這麽送掉了。

“早知道就不該顧著官威,換上草鞋,至少還能退得靈便……”

腦子裏閃過最後一個念頭,這把總順著對方抽刀的勢頭仆倒在泥水裏,一只軍靴踩在他的頭上,將已經失去意識的腦袋沉沉踏入泥中,軍靴的主人跟著戰友一道,繼續向前邁進,逼向下一個目標。

細節決定成敗,之前眾人都還體會不深,如今在雨中泥濘之地跟清兵肉搏,羽林軍將士裝備和訓練的優越之處頓時顯露無遺。有檐鐵盔保證了視線清晰,而清兵的鬥笠淋了幾天大雨,早已破損不堪,雨水就一直刷著眼皮。羽林軍將士的胸甲雖然還是藤竹制品,可雞胸外形,外加雨水浸濕,表面極滑,不是大力的砍劈,類似捅刺等攻擊都很難奏效。而清兵則基本沒有防護,軍將穿的綿甲反而成了累贅。羽林軍的雨披是連袖套起來的,袖口還在小臂處紮了起來,大致能保證背後幹燥,動作也不會太過僵硬。而清兵裏,只有軍將才有資格享受披著油布鬥篷作戰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