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出洞(上)

“你,你也要離開朕?!”妥歡帖木兒一聽,立刻大急,劈手抓住伯顏忽都的肩膀,死死不肯放開,“不行,你不能走。朕,不讓你走!朕,朕知道,朕知道以前的確對你不起。但,但朕,朕今後,朕可以發誓,今後一定會好好待你!”

“陛下,一旦到了太子那邊,您,您可就是太上皇了!”一股無法掩飾的痛楚,直抵伯顏忽都的心臟,然而,她的笑容卻依舊嫻靜如花,“陛下可以做唐明皇,妾身,‘妾身可不想輾轉峨眉馬前死’。所以妾身去了達賚諾爾,對陛下,對太子,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朕,朕可以帶著兵馬一起去,昔日如果玄宗不是錯信了陳玄禮,也不至於有馬騩之劫!”妥歡帖木兒的手臂哆嗦了一下,卻依舊舍不得松開。

“如果他們肯聽陛下號令,陛下又何必跟妾身商量送他們去迎戰朱屠戶?”像看著一個淘氣孩子般看著妥歡帖木兒,伯顏忽都輕輕搖頭,“他們當中,又有哪個比得上當年的陳玄禮?”

夫妻兩個一個出自孛兒只斤氏,一個出自洪喇吉氏,都是地道的蒙古人。然而,彼此之間交談卻用得全是漢語,引起漢家典故來也毫無遲滯。

昔日唐明皇帶領後宮和百官出奔,才離開長安百余裏,太子李亨就勾結陳玄禮舉行了一場兵變。盡誅楊國忠及所謂的楊氏黨羽,逼迫唐玄宗賜楊貴妃自盡。隨即,父子分道揚鑣,一個去了蜀中,一個去了靈武。未幾,李亨在靈武自立為帝,遙尊李隆基為太上皇。從此李隆基再也無法掌控朝政,直到最後郁郁而終。

這段典故裏邊,起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物就是唐玄宗的鐵杆心腹,禁衛軍主將,追隨了他四十余年的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如果不是此人帶領禁軍主動投靠了太子李亨,後者根本沒有勇氣從年邁的玄宗手裏奪權,更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而現在,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的實力,卻遠遠超過了當年的李亨,反觀妥歡帖木兒身邊諸將,對他的忠誠度卻連陳玄禮都不如。

換一種更淺顯解釋,不將定柱、賀唯一、李思齊等人送入虎口,妥歡帖木兒就是這些人的傀儡。而將定柱等人連同最後的十幾萬兵馬送葬之後,妥歡帖木兒就是孤家寡人。甭說沒能力保護伯顏忽都,就連他自己,能不能平安當一輩子太上皇,都得看愛猷識理達臘母子高不高興。從先前母子兩個聯手謀逆的舉動上看,很顯然,太子殿下不是個下不了狠心之人。

想到自己縱使保得了性命,終究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妥歡帖木兒忍不住一陣陣悲從心來。愣愣地將緊握在伯顏忽都肩膀上的手指松開,他哽咽著道:“朕,朕也不走了。朕,朕和你一道留在大都。朕,朕,朕,大不了,大不了就殉了,殉了……”

想說以死殉社稷,他卻又怕了口彩,哪天真的一語成讖。喃喃半晌,終是最後化作一聲低沉的嘆息,“唉……”

“陛下,天晚了,陛下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早朝時,也好有力氣讓定柱他們按照您的意思行事!”伯顏忽都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望。笑了笑,柔聲奉勸。

妥歡帖木兒這會兒卻變得非常敏感,立刻感覺到了伯顏忽都的眼神波動。一瞬間,面紅過耳。低下頭,不敢與對方目光想接。又過了半晌之後,再度嘆了口氣,踉蹌著“落荒而逃”。

“唉——!”望著妥歡帖木兒衰老的背影,第一皇後伯顏忽都也低聲輕嘆。

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心裏居然已經沒有了絲毫怨恨與哀傷,相反,卻是湧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寧與祥和。

那個自私且膽小的男人,原本就不值得她傷心。倒是她自己,白白地被這座皇宮囚禁了許多年,白白浪費這輩子最好的光陰。待離開大都城後,夫妻兩個應是永無相見之日。那樣最好,免得自己心煩,免得自己再抱怨長生天沒長著眼睛。

“皇後,天快黑,婢子去傳晚膳吧?!”當年陪伴他入宮的貼身婢女娜仁悄悄地走進來,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沒胃口,說實話,禦膳房做出來的東西,我早就吃膩了!”伯顏忽都看了她一眼,懶懶地說道。“你幫我關上門,順便翻翻箱子,找幾件厚實的衣服。說不定將來還能用得上。”

二人在深宮裏一道擔驚受怕多年,彼此間早已沒有主仆間的尊卑隔閡。剩下的,只有濃濃的姐妹情誼。所以說話時,她根本不必帶任何隱瞞。

對於妥歡帖木兒的離開,娜仁也和伯顏忽都一樣,絲毫不覺得失望。那個涼薄的男人已經馬上就要丟掉江山了,勉強跟他在一起,反而被他拖累。還不如像往常一樣,同住在一座皇宮中,卻老死不相往來。然後在機會到來時,各自散去,這輩子誰再也不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