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轉身(五)

對面的月闊察兒,卻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最後的力氣。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既不反駁,也不附和,兩只眼睛直直的,仿佛靈魂也早已脫離了軀殼。

千古忠臣?千古忠臣是他月闊察兒能做的麽?且不說妥歡帖木兒如今對他處處提防打壓,隨時準備讓他去做第二個脫脫。就憑他這兩年來從南北交易中撈取的好處數額,就足夠天下巨貪之前五,有誰肯相信他對大元朝其實忠心耿耿?

不光月闊察兒一個人失魂落魄,其他幾位禁軍的高級將領,也同樣是滿臉灰敗。事實上,在妥歡帖木兒父子反目之前,他們從沒想過背叛大元。雖然他們平素撈起錢財來,個個爭先恐後。

然而,他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做一個比幹、嶽飛那樣的忠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配,也知道大元朝廷根本不會給自己做忠臣的機會。躲在深宮中修煉演蝶兒秘法的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對別的事情也許不上心,對臣子們的家底兒卻能做到了如指掌。到現在之所以沒出手收拾大夥,是因為國庫裏頭的錢財如今還勉強夠花。一旦國庫再度入不敷出,按照妥歡帖木兒的一貫行徑,等待著大夥們的下場,要麽是脫脫,要麽是哈麻。

脫脫第二,月闊察兒等人是絕對不會做的,那個結局過於淒慘,光是想想就已經令人不寒而栗。而做哈麻第二,卻需要一種看穿紅塵的灑脫。月闊察兒和他身邊這些心腹將領,同樣不具備。

他們就像一群被關在豬圈裏的豬崽兒,一旦發現外邊可能有動物過來爭食,就本能地會群起而攻之。而食槽裏頭的泔水和米糠是否還充足?豬圈的四壁和棚頂是否還結實?他們卻根本沒在乎過!直到有一天,他們看見自家主人在豬圈門口磨刀霍霍,而豬圈本身也隨時有可能垮塌。這時候,他們才惶恐地發現,自己只剩下了逃出去面對虎豹豺狼,和留下等死兩個選擇!

“伯顏做事不密被太尉抓了現行,太尉卻沒有借機發難全城大索淮揚細作,這個人情,路某已經記下了!”大廚路汶的話忽然又在眾人耳畔想起,就像黑夜裏的第一點燭光。“路某今天之所以啰嗦這麽多,也正是因為感念太尉大人的擡手之情。我家主公,從自立之日起,就恩怨分明。張松幫我家主公抓了張明鑒,所以張松到現在,都被視作絕對心腹。毛貴將軍有贈甲杖之恩,所以毛貴將軍的糧草武器全部為我淮揚所供,平素在滁州再自行其是,我家主公也聽之任之……”

“我,我等畢竟都是蒙古人!”月闊察兒聞聽,再度仰天長嘆。張松的事情他知道,並且還曾經跟許多同僚一道譏笑過朱屠戶假仁假義。毛貴所部滁州軍與淮安軍之間的關系,作為旁觀者,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己推人,便深知朱屠戶能做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但無論張松,還是毛貴,卻都是徹頭徹尾的漢家豪傑,所以朱屠戶能跟他們兩個推心置腹。而自己呢,卻如假包換的蒙古貴胄,來自大元朝的最頂尖家族,祖上乃是四傑之首博爾忽!

這句話,幾乎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令幾個武將無不兩眼發紅。不與淮安軍勾結,他們恐怕即便不死於戰場,早晚也得死於妥歡帖木兒之手。但投靠的淮安軍,他們就相當於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想當年,朱重九憑著一句“驅逐韃虜”,就能喚起全天下的漢家豪傑同仇敵愾。同樣作為天底下曾經輝煌過的大族,蒙古人怎麽可能就願意自相殘殺,出賣族人而換取自家的平安?!有些東西,乃是人類的共性。根本不只屬於某個特定的族群。也就是其中的某些絕對渣滓,才會認為出賣自己的民族是一件榮耀。而這些渣滓無論地位爬得多高,也不會被他所投靠的那一方真正瞧得起!

作為朱重九的鐵杆追隨者,大廚路汶實在是太理解月闊察兒等人此刻心裏的感受了。但是,他同樣早已在心中找到了相關答案。因此只是稍做斟酌,就笑著搖頭:“有句大實話,太尉大人還請勿怪!除了戰場上交手之外,太尉大人和諸位將軍算過沒有,這五年來,是死在我淮揚大宗府中的蒙古人多些,還是死在貴方皇帝陛下手中的蒙古人更多一些?!”

“這——?”月闊察兒等人俱是一愣,旋即羞愧得面紅耳赤。

朱重九雖然被蔑稱為屠戶,卻總被笑話婦人之仁。凡是戰場上被他抓到的俘虜,即便出不起任何贖金,替淮安軍幹一兩個月活後,都會被陸續釋放。而目前被淮安軍攻陷的地區,也未曾發生過對蒙古百姓的任何屠殺。相反,只要那些蒙古百姓願意主動出來做事,淮揚的各級官府基本上都能做到與治下的漢家子弟一視同仁。

非常令人慚愧的是,最近這些年,妥歡帖木兒卻屢屢對當朝文武官員舉起屠刀。不算他與愛猷識理達臘父子相殘這次,當年為了拿下脫脫,多少有名有姓的文武官吏死得稀裏糊塗?而幾個月前清洗哈麻,又有多少曾經跟哈麻走得比較近者,遭受了池魚之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