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潮(上)

“十月二十二日酉時三刻半,淮賊乘巨舟忽至。適逢閩江潮漲,其船無帆自行,競相登岸。福州精銳皆從福建路宣慰使陳友定往慶元抗賊,城中僅余老弱三百。達魯花赤燕赤不花不忍讓陳宣慰腹背受敵,拍馬出城送信。臣家世受皇恩,不敢臨難苟免。乃領家將、老弱及差役上城禦賊。不敢求天佑福州,賊師不戰自退。但求陛下聞臣之死,知東南忠良未盡,遺民翹首……”(注1)

“行了,別念了,別念了!”妥歡帖木兒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額頭上大汗淋漓。

三日之前,便有從江西行省送來的密報,說福州已經被朱屠戶拿下,達魯花赤燕只不花、萬戶寶金、知事天寶奴不戰而逃,同知王章、判官劉治、縣令許叔遠等人跳城而死。但是他總覺得這份密報過於荒誕,至少是弄錯了殉國者和逃走者的名姓。而今天,忽然通過奇皇後的族人之手,得到了同知王章的臨終遺奏,才知道江西行省那邊送來的不是傳聞,而是冰冷無奈的事實。

平素被朝廷倚重的蒙古武將紛紛逃走,平素被當作擺設的漢官們,卻將大元當成了他們的父母之邦,寧願與城據殉。朱重九已經渡江兩個多月,朝文武,至今還沒能拿出任何應對方案來,還在小心謀劃如何才能保證不中斷與淮賊的生意情況下,適度地予對方懲罰。而劉福通和朱乞兒兩人,又分頭率部攻入了山西和湖廣……

如此慘重的打擊,一樁接一樁接踵而來,縱使妥歡帖木兒心志再堅韌,也有些承受不下了。福州路同知王章臨終遺奏,則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裏邊期盼王師早日南下的字字句句,非但沒能起到激勵大元皇帝振作的效果,反而變成了一股從天而降的重壓。令妥歡帖木兒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艱難,越來越艱難,眼前世界不停地旋轉……

“陛下,陛下節哀!”樸不花見勢不妙,趕緊將福州路同知王章的遺折放下,跪倒在地上抱住妥歡帖木兒的雙腿,一邊拍打一邊低聲安慰。“王大人雖然死節,其忠烈之舉,卻可以令天下義民前仆後繼。只待要朝廷騰出手來,派遣大軍南下,奪回……”

“大軍?行了,你別拿好話糊弄朕了,朕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妥歡帖木兒用力搖頭,蒼白了臉上,寫滿了淒苦。

大軍?眼下除了駐守在山東的太不花部,朝廷哪裏還有其他兵馬可用?陜西行省的告急文書一封接一封地往大都送,湖廣那邊哀鴻遍野。福州路一丟,閩南規模最龐大的一支官軍,福建道宣慰司麾下的兵馬,也被朱屠戶手下的傅友德給切斷了後路。而其正前方,則是胡大海、徐達所帥的兩路淮賊精銳,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如果本月底還有傳來陳友定全軍覆沒的消息,恐怕已經算是奇跡一樁!

事到如今,恐怕唯一還能指望得上的,就是泉州蒲家所掌控的亦思巴奚軍。但據從海上送來的傳聞,泉州蒲家在聽說福州路被朱屠戶拿下之後,竟然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去爭。相反,蒲家的女婿,亦思巴奚軍萬戶那兀納立刻派遣心腹,驅逐了興化和漳州的朝廷官員,將這兩路之地完全控制在了自己手裏。眼下據說蒲家的使者已經與朱屠戶在福州城內把盞言歡,雙方徹底澄清了因為刺殺案所產生的“誤會”,準備聯手平分南洋諸國的海貿之利。有這麽一筆高達每年上千萬貫的大買賣可做,蒲家若是還能跟朱屠戶打得起來,才怪!

無可用之兵,無能戰之將,無忠義之臣,這,就是眼下大元朝所面臨的現狀。如果時光可以倒轉,妥歡帖木兒寧願回到兩年前,回到脫脫還擔任丞相的那會兒。雖然脫脫專橫跋扈,屢屢令他這個皇帝頭疼。至少脫脫還有本事召集兵馬跟朱屠戶一戰,不至於讓他這個當皇帝的枯坐在深宮裏一個人面對所有麻煩!

“陛下,要不老奴去宣哈麻大人入宮?”正當妥歡帖木兒想起脫脫的諸多好處之際,樸不花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頓時,讓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瞬間就從慘白轉成了青黑,瞪圓了一雙怒目,大聲喝罵,“你這個狗東西,到底是何居心?那哈麻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念念不忘替他說話?莫非你以為,朕就真的控制不住朝廷,真的要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了嗎?!”

“陛下,老奴冤枉!”沒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換了個這麽一個結果。樸不花立刻俯首於地,心中一片淒冷,“老奴冤枉,老奴從小就跟著陛下和皇後,眼裏根本不認第三個人。老奴以殘缺之軀出任榮祿大夫,資政院使,位列內宮太監之首。換了別人,誰還能給老奴更多?”

最後一句話說出,他已經淚流滿面。妥歡帖木兒聽在耳朵裏,剛剛竄起來的無名業火迅速熄滅。是啊,樸不花已經是太監之首了,即便換了別人來當皇帝,也拿不出更高的官職給他。更何況哈麻只是個丞相,除了篡位之外,無論如何都管不到內宮?如果連樸不花都不可信的話,普天之下,自己還能再信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