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匕現(六)

“啥?吳公他老人家要來江寧?那咱可得好好給他磕個頭去!”與腐儒鄭玉和諸侯張士誠的反應不同,江寧城內外的市井小民們,卻個個滿懷欣喜。

他們不在乎什麽天命綱常,也不在乎什麽正朔反朔,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讓全家人吃上兩頓飽飯,睡一晚上安生覺。

毫無疑問,淮揚大總管府,盡最大可能地保證了他們這種簡單的要求。從去年揮師過江到現在,始終穩紮穩打,將元軍和各路“義兵”逼得節節敗退,整個戰場從沒出現過兩方拉鋸現象。而新來的淮揚官吏,則在軍隊的支持下,將蒙元貴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場,重新變為農田分給了百姓。並且強逼著地方士紳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樣交糧納賦,攤丁入畝。

除了出動軍隊和官府之外,淮揚商號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復的土地上,大肆擴張。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網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設起大大小小的貨運碼頭,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車,將羊毛、棉花、蠶絲、麻絲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紡成紗,然後再織成各種各樣的面料,裝上貨船,銷往長江和運河兩岸所有願意接受貨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貨船,甚至能直接從揚子江入海,然後前往泉州、福州、廣州等地,給商家換回大把的金銀。

商人逐利,賺到了錢之後,就想賺得更多。而想多賺錢,就得請更多的人工,買更多的原料。於是乎,長期以來被蒙元官府刻意壓制著的民間活力,在過去一年內得到了極大的釋放。新開的店鋪鱗次節比,各行各業都迅速恢復了生機。

家裏有了隔夜糧,兜裏有了隔夜錢,百姓們當然不願意再去過那種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讓他們永遠保住眼前安穩生活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淮揚大總管府永遠占據這裏,永遠不再離開。

所以,無論幾個月來儒林如何鬧騰,市井小民們,卻極少有人跟著他們瞎起哄,偶爾一兩個與常小二類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長一頓笤帚疙瘩打了回去,“二呆,二呆,沒事兒跟在傻子身後揚什麽土?人家跟吳公做對,圖得是不繳糧納稅!你圖個屁?有好處也輪不到你頭上!野菜餑餑還沒吃夠麽?還是你天生就是賤骨頭?!”

“你這老漢,怎麽說話呢?”書生們當然不肯讓追隨者離開,拉著家長的衣袖理論。卻被後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齜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別拉著我家孩子。誰缺心眼兒啊,任由你拿在手裏當燒火棍使?!”

罵罷,押著自己兒孫回家,禁止再離開家門半步。直到聽聞淮揚大總管的車駕已經到了江寧城門口兒,才解除了禁令,換上了幹凈衣服,拉著全家老少到街頭上去拜謝恩公。

雖然明知道在幾萬乃至幾十萬張面孔裏頭,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記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舊願意遠遠地去拜上一拜。不為別的,就為了讓老天爺看見,民心到底在哪一邊。並不是誰嚷嚷的聲音高誰就占理兒,大多數人平時都不說話,可是個個心裏頭都有一杆稱。

所以當朱重九的車駕進入江寧城的時候,道路兩邊,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發蒼蒼的宿老跪在香案後,嘴唇顫抖著,不停地禱告膜拜。年青力壯的小夥子們則高高地舉著瓜果籃子,不停地向騎在馬上的士兵發出邀請,“軍爺,您嘗嘗這個,我家裏種的,新鮮!”

“軍爺,嘗嘗我家的蘋果。順便給吳公他老人家也帶幾個。今天早晨剛摘下來的,還帶著露水氣呢!”

“軍爺您要是不放心,我自己先吃一個。嘗嘗吧,嘗嘗咱們江寧人的一片心意!”

“軍爺,吳公他老人家坐在哪輛車上啊。他能看見我們嗎?”

……

無論是詢問的,還是祈求的。騎在馬上的近衛旅兵卒,都一概不予回應。他們只管控制住麾下坐騎,彼此拉開距離,橫成排,豎成線,為隊伍中央的馬車提供保護。而站在道路兩邊的黑衣城管,則手拉起手,一邊盡力限制人群朝道路中央擠,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嚷,“讓一讓,老少爺們兒,都讓一讓。讓大總管的馬車先過去。別擠了,你們的心意,大總管已經看到了,再擠,就要被馬給踩到了!”

“不要擠,不要擠!大總管舟車勞頓,大夥別給他老人家添亂!”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的心意,大總管說他領了,拜領了!”

……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公侯萬代!”

“大總管早日一統天下!”

百姓們,則一邊努力控制著身體別往馬蹄子下沖,一邊以歡呼聲回應。霎那間,整個城市裏人聲鼎沸。

“呸,收買人心!”站在路邊二樓包間裏的老儒鄭玉等人聽了,臉色不覺又開始發黑。想要張口唱上幾句反調,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徹底被周圍的歡呼所吞沒,根本不可能傳進車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