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匕現(四)

既然望遠鏡裏頭的畫面沒有被施妖法,那儒家漢以來就奉為正統的天命綱常之說,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五德輪回未必正確,皇帝也不可能是受命於天。所謂天人感應,也全都成了虛妄之談。

一時間,萬馬齊喑。非但儒家子弟變得茫然不知所措,道家、和尚、陰陽家、十字教徒和天方教徒,對於望遠鏡下忽然變得無比清晰的星空,無所適從。

後二者傳入華夏大地時間短,自身相對閉塞,偏偏斂財能力極強。在挺過最初的打擊之後,立刻著手進行反制。但同樣因為相對閉塞的緣故,他們既然無法像儒家那些動員起大量的子弟挺身而出,又不能像他們在各自的統治地,這個時代西方和中亞那樣,直接動用國家機器鎮壓異端邪說。所以,他們只能“委曲求全”,四處尋找高精度望遠鏡,試圖從觀測結果上,尋找出正在陸續出台的二十八宿圖中致命疏忽。

望遠鏡的原理和制造工藝都不算太復雜,淮揚大總管府對其銷售範圍的限制,也未曾如對待火炮和火槍那樣嚴格,所以無論從其他紅巾諸侯手裏,還是從淮揚商號的指定渠道,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都能買到一、兩具樣品。而這些樣品經過有心人拆卸揣摩後,不難照葫蘆畫瓢!

一時間,淮揚商號所販賣的脫色玻璃,價格扶搖直上。各地懂得打磨鏡子或者打磨玉器首飾的工匠,也瞬間身價倍增。在不計成本的投入下,五倍、十倍乃至十五、二十倍的民用望遠鏡,相繼誕生。棲霞、牛首以及其他江寧周圍的山峰上,幾乎每逢晴朗之夜,都站滿了衣著怪異的十字教和天方教高級僧侶,一絲不苟地觀測星鬥。

然而,讓十字教和天方教都倍受打擊的是,在望遠鏡的觀測範圍裏,淮揚大總管府觀星台得出的二十八宿圖,已經無法超越。他們非但未能找到星圖上的錯誤,反而在無意間,發現了更多的真實。

銀河裏新星閃耀,月宮表面凹凸不平,金木水火土,軌跡根本不是像托勒密所說,繞地而行。從連續幾夜的觀測結果上看,他們為環繞目標,非常有可能就是太陽!而太陽本身,也未必固定不動。它似乎也在按照某種軌道,緩緩而行。一如銀河中其他星鬥。

若是正在陸續被刻在石頭上的二十八宿圖,從華夏流傳於西方,天哪……後果根本不用想。天方教必然會遭受到有史以來最為沉重的打擊,十字教,則因為地心說的崩潰,直接墜入萬劫不復。

這個時空,教義的沖突,就比不上各自生死存亡的重要了。在“從天而降”的災難面前,淮揚各地原來水火不容的十字教牧羊人和天方教講經人迅速握手言和。第一時間將警訊委托海船向各自的領地帶回去,請求各自的最高頭領及時想辦法應對。(注1)

就在各種教派的狂信徒們亂作一團的時候,那個曾經被鄭玉、周霆震等人視作寇仇的青丘子,忽然又在幾家報紙上同時發表了一篇雄文,《原儒》。

文章毫不客氣地指明,儒學自漢代以來,走入了一個誤區。董仲舒根本不配被稱作聖人,而是儒門中的小人。他雖然有促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功,奠定了儒家一千四百余年來的正統地位。但是,他對儒學真義的掌握卻是個半桶水。六經只通其一,並且將陰陽術引入儒家,遺禍千年。

自漢以來的儒術,實際上是托以天道,釋以陰陽,而歸名於仁義。完全曲解了孔聖的意思。而真正的儒術,重的不是表面規矩,而是內在的大道。所謂道,則如韓子退之在原道中所雲,是仁義道德。“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也。”

大道的傳承,也如韓子退之所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所以自孟聖之後,大道斷絕。荀子名為儒家之聖人,實為帝王術之宗祖。秦之後,因為焚書坑儒之禍,再度興起的儒學已經遠離其真義。《禮記》早已被證偽多年,禮根本就不是聖人求大道的目標,充其量是手段之一。五德輪回,天人感應,天命綱常,更是與大道格格不入!

故而自朱子以來,真儒推崇韓愈,而不推崇董仲舒。講求“存天理,而滅人欲”。這個天理,便是對大道的重新感悟。只是朱子終究差了一步,看見了大道的存在,卻未能正本歸源……

如果換做一個月之前,天下儒生少不得又要群起而攻之。但是現在,即便是最為頑固如王逢者,都不得不承認,青丘子的話,也許的確有那麽一點兒道理。畢竟從他的這番解釋中可以得出,儒家的宗師孔聖和孟聖,並沒有犯錯。犯錯的只是後來的不肖子弟,是他們為了功名利祿,曲解和矮化的聖人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