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言志

“嗯!”逯魯曾被氣得悶哼一聲,身體仰靠在馬車的車廂壁上,花白的胡子上下跳動,卻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對方。

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蘇先生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朱重九變得越來越獨斷專行,越來越霸道,完全是他和章溢、劉伯溫等人一手為之。

是他們覺得朱重九以前事事都要詢問大夥的意見過於沒主意,是他們認為君主就該有個君主的樣子,不該被臣子的觀點所左右。而現在,朱重九開始按照他們的設想轉變了,他們卻又覺得君權太重,已經侵犯到了相權和臣權,這不是葉公好龍又是什麽?

“蘇某當年讀書不成器,花了好多錢,才買了個小吏做!”蘇明哲卻不管逯魯曾會不會被自己活活氣死,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嘲諷之色,“每天撿小商小販勒索一番,再湊齊幾個同行去喝頓花酒,就美得忘乎所以。遇上霸道人家當街踹蘇某幾腳,或者賞蘇某個大耳光,蘇某也只能陪著笑臉硬捱著,至於討還公道,卻是想都不敢想。”

“本以為這輩子就這麽混過去了!”頓了頓,他繼續搖頭苦笑,“誰料芝麻李卻在蕭縣造了反,把蘇某稀裏糊塗就卷了進去。然後蘇某每天過得像是在做夢,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咬自己手指頭。唯恐眼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冷不丁一覺醒來,又回到原來那幅倒黴模樣!”

“所以蘇某知足!即便被你們背後數落屍位素餐,也不當回事。蘇某原本就是塊做小吏的材料,當上長史全憑主公信任。所以蘇某能做的,就是順著主公的意思來。不懂的事情,盡量不插手。自以為懂的事情,如果主公已經做出了決斷,也立刻按照主公改過來。因為沒主公,就沒有蘇某的今天。換了蘇某坐在主公的位置上,腦袋早就被蒙古人砍下來傳售天下了,怎麽可能打下如此大的基業?”

“至於君權與相權,有什麽好爭的?”意味深長地看了逯魯曾一眼,他笑著說道,“非得像脫脫那樣把自己弄死才開心麽?大元朝從中又得到了什麽好處?不瞞您老,要是到了主公一統天下之後,蘇某肯定第一個要求告老還鄉。治國的事情,蘇某不懂,也不拖大夥的後腿。但在此之前,蘇某就是主公腳下的一條老狗,主公看誰不順眼,蘇某就咬誰。誰敢對主公呲牙,蘇某就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因為蘇某堅信,你們無論多高明,都不會比主公更高明。火炮火槍你們造不出來,開商號給大夥分紅的事情,你們恐怕更是想都不敢想!蘇某跟著主公,最後少不得做個開國元勛。可聽了你們的,弄不好就是好心做了錯事,將來百死莫贖!”

一番話說得很直接,其中道理也無比簡單,正因為我不是那當宰相的材料,所以我才唯獨主公馬首是瞻。你們大夥再有本事,也沒主公更厲害。否則怎麽沒見你們挑攤子去對抗蒙元,而是跟蘇某一道投於主公帳下,做了任其驅使的鷹犬?

只是這番話好說不好聽,特別是砸在逯魯曾這高中過榜眼的大賢心窩子上,簡直比直接拿刀子捅他還要令其難受。於是話音落下之後很久,車廂裏就是一片死寂。祿老夫子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擺子打了許久。才猛地吐出一口氣,呻吟般說道:“好,好你個蘇長史,原來一直打的就是榜紅莊的主意。如此混吃混喝一輩子,你就不覺得心中有愧於主公麽?”

“有什麽慚愧的,蘇某可是押上了全家老小的性命!”蘇明哲拱拱手,毫不掩飾地回應,“況且主公的手氣正旺,根本不用蘇某給他幫什麽忙。蘇某只要盯著別人,莫被其偷看了主公的骰子,莫被其出了老千就足夠了!”

“你,你……”逯魯曾又一次被噎得無言以對。

蘇明哲的話根本說服不了他,但是他同樣也影響不了蘇明哲。並且他心裏非常明白,整個淮揚大總管府上下,不止蘇明哲一個人抱此種態度。可以說,滿朝文武中的絕大多數,都對朱重九有著近乎信徒般的崇拜。認為自家主公是天縱之才,每一步都包含著無比的深意。如果大夥的想法與主公不同,則是大夥膚淺,理解不了主公的深謀遠慮。絕不肯認為,自家主公也是個凡人,偶爾也會犯下大錯,甚至由著性子肆意胡作非為。

“善公,你聽蘇某一句!”蘇明哲笑著拱了拱手,低聲奉勸,“你老了,蘇某也早就不是年輕人。有些事情,咱們不懂,就別跟著瞎攙和了。主公年方弱冠,銳意進取一點兒,有何不可?況且他想做的事情,咱們未必都懂。咱們懂的那些東西,都是用在大元朝的。但大元朝被咱們輔佐成了什麽樣子,你也不是沒有看見!”

“呼——”逯魯曾長長地吐氣。如果別人說他老,他肯定立刻就會翻臉。但蘇明哲最後這幾句話,卻深深地打在了他心裏。朱重九正年青,整個淮揚也跟他一樣年青。他們還有時間去犯錯誤,他們不怕多做一些嘗試。他們嘗試之後,也許就會走出一條與前人完全不同的道路來。而自己過去在大元朝所積累的經驗,卻無法阻止大元朝向覆滅的終點狂奔。所以有時候管得越多,反而是好心做了錯事,毀了淮揚大總管府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