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赴會(六)

“丁將軍暫且忍耐,待了結掉主公當日之諾,劉某必幫你將老賊碎屍萬段!”緊跟在二人身後的劉伯溫怕丁德興一怒之下莽撞行事,趕緊低聲勸慰。

話音未落,傅友德已經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多謝劉參軍,若能殺得了脫脫,傅某今後必粉身以報!”

“傅將軍,傅將軍趕緊起來!”沒想到先前寡言少語的傅友德,竟突然鬧出如此一出。劉伯溫被嚇了一大跳。慌忙彎下腰去,用力拉扯,“都是劉某份內之事。即便你不說此話,為了主公將來計,劉某也要想方設法除了他!”

“對參軍來說是份內之事,對傅某來說,卻是不共戴天之仇!”傅有德又拜了一拜,才緩緩站起。

淮安軍內廢除了跪拜之禮已久,所以他的舉動,看上去著實有些怪異,惹得周圍軍士紛紛回頭。劉伯溫被大夥看得額角見汗,這才想起來,傅友德以前乃是趙君用麾下愛將。正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才被敵軍所虜。雖然很快就被朱總管以王保保等敵將換了回來,但先前的偌大名聲也付之流水。甚至被短視的趙君用拋棄,四處受人白眼。幸好朱總管有識人之明,力邀其加入了淮安軍,方令此人重新恢復了振作。

所以傅友德心中,對脫脫的仇恨肯定絲毫都不比丁德興少。只是他這個人大心思頗重,不像丁德興那般直來直去,所以才在接到擔任侍衛的任務之後,強行壓抑住了他自己的真實想法。

正尷尬間,朱重九已經從艦長艙探出了頭來。看到傅友德、劉伯溫等紮成了一個人堆,忍不住好奇地追問:“伯溫,你們三個幹什麽呢?好端端的別堵在那裏,小心被人撞了落下水去!”

“主公,我等,我等……”聞聽此言,劉伯溫額角上的汗珠立刻又多出了一倍,訕訕地拱了拱手,大聲解釋道:“啟稟主公,我等再說,脫脫當年的手段太過。既然決堤放水,令好端端的徐州,破敗成如此模樣!”

“指望外來征服者拿你當人看,哪那麽容易?!”朱重九對此,倒是看得清楚,一句就道破了其中關鍵。

並不是他有多睿智,而是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裏,類似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而已。想當年西班牙人征服中南美,直接屠殺掉的印第安人就有兩千三百余萬。而英國人在抵達北美之後,執行的種族滅絕政策更徹底。居然高價收購印第安人的頭皮,連婦女兒童都明碼標價。偏偏這些殺人惡魔們,卻大多數都是虔誠的教徒。平素對待本家同族彬彬有禮,念頌經文時也滿臉慈悲,但轉過頭來,卻立刻就變成了兇神惡煞。

道理很簡單,在他們眼裏,自己的族人是人,而被被征服者,根本沒被視為同類!在脫脫眼中的徐宿軍民,恐怕也是一個樣。根本沒被當作人,所以殺戮起來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遠在二十一世紀朱大鵬那個時空,因為有很多人或者出於一時激憤,或者為了各種目的,恨不得自己的國家立刻滅亡,換了手持聖經的異族來統治。而同時,也有很多清醒者,明白地看到這些想法的不靠譜之處。唯恐自己的族人落到當年印第安人同樣的下場,不得不奮起抗爭。兩種力量終日在網絡上激辯不休,彼此的觀點都被闡述得淋漓盡致。所以讓朱大鵬這個工科宅男,對其中一些詞句耳熟能詳。與眼前情景彼此對照,立刻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只是這句話對他來說很簡單,聽在劉伯溫這個鉆研了數十年五德輪回,還曾經切切實實把蒙元朝廷當作天下正朔的大儒耳朵裏,卻猶如晴天霹靂!根本沒把你當人,這就是脫脫毫不猶豫命人炸掉河堤,水淹數百萬軍民的道理。而七八十年前蒙古人崛起,將金、宋、西遼百姓殺得十室九空,原因也是同樣。在征服者眼裏,被征服者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同類!

“怪不得他總是把那平等兩個字,掛在嘴邊上!”放眼整個天下,做學問能做到劉基這個地步的,也屈指可數。而論及思維之敏捷,更是鮮有人能出其右。所以霹靂之後,先前心裏的很多隔閡與困惑,便都煙消雲散。(注1)

的確,士紳大戶比尋常百姓讀的書更多,見識一般來說也更長遠。的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策略,給兩宋帶來了無比的穩定與繁榮。然而,一旦被外族征服,所謂士紳大戶,不過人別人養在圈裏的豬羊,隨時都可以拉出來宰掉吃肉。而士大夫,這個時候哪裏還有勇氣跟征服者談什麽共治不共治?能賞塊餅子做個牌位,就已經果斷地搖晃起了尾巴!

當即,劉伯溫再度重新打量正在走下舷梯的朱重九,同時心裏對自己的位置暗暗做出調整。出山輔佐朱重九,不再是迫不得已的一種選擇。而是他這輩子早就該做出的決斷。為萬世開太平,也許難如登天。但為萬世爭平等為人的權力,卻是當務之急。哪怕最後遺憾地沒看到理想中的結果,至少,子孫後代們會知道,他們的祖輩為此曾經拼命抗爭過,他們的祖輩沒有低下高貴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