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破賊(三)

望著眼前驚慌失措的對手,騎兵連長虎力黑心中猛然湧起一絲憐憫。想當年,他也曾在同一面旗子下,為同一夥主人而戰鬥。每天瞪著通紅的眼睛,像一只獵狗般四處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經以作為獵犬為榮。因為阿速人祖輩們傳唱的歌謠裏就是這麽說的,他們是大汗帳下最忠誠的獵犬,他們是大汗手中最鋒利的彎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總管,也許虎力黑這輩子都會和自己的父親、祖父一樣,渾渾噩噩,為蒙古大汗生,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兒子,孫子,曾孫,也會重復同樣的生活。直到整個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幹,直到最後一個阿速人倒在戰場上……

然而,不幸,抑或萬幸的是,那個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黃河北岸,以絕對劣勢的兵力,擊敗了他們。然後又大度地將絕大部分俘虜,委托北岸的堡主、寨主們,替大元朝廷帶了回去。留下的只有親兵百夫長阿斯蘭,以及二十多個身負重傷,勉強擡回去肯定活不過三天的彩號。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號的一員,他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以往和自己受了類似程度重傷的同族,不是傷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面的人下令提前結束了痛苦。他也的確親眼看到,留下來的同伴們,一個接一個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沒咽氣之前,朱屠戶卻始終沒讓大夫放棄對他們的救治……

於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藥湯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燒酒之後,虎力赤居然發現自己奇跡般地又活了下來。同時還發現,那些以往被認為必死無疑同伴,居然還活下來至少五成!

這是如假包換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規矩,他們此後,就應該是朱屠戶的獵犬,朱屠戶的彎刀,朱屠戶讓他們咬誰就撲上去咬誰,讓他們殺誰就沖上去殺誰。然而,當他們湊在一起向朱屠戶拜謝救命之恩時,對方卻毫不猶豫地表示了拒絕。

“你們可以留下做騎兵教官,或者領一吊銅錢做路費自己離開。離開的,只要今後不再跟朱某於戰場上相遇,咱們就算兩清!”虎力赤清楚地記得,當日剛剛從校場上練兵歸來的朱總管,所說得每一個字。盡管他的記憶力向來不好,但那些話,和對方說話時坦誠的笑容,卻深深地刻進了他心中,這輩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來的,按照我這邊百夫長的標準發軍餉。你們如果除了騎馬砍殺之外,還有別的特長,也可以考慮留下來當個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樣活著,試試為自己而活著的滋味。說實話,朱某從不覺得給人當獵犬是一種榮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獵犬!”

像其他人一樣活著!為自己而活著!從小到大,從沒有任何人,曾經告訴虎力赤,他可以換一種活法。他的祖父為了大汗戰死沙場,他的父親為了大汗戰死在另一個沙場。阿速人是為戰鬥而生,死在戰場上幾乎是一種宿命。然而,當另外一扇門忽然在眼前被推開時,虎力赤卻發現,原來族中長老的教誨並不是對的,自己和自己的後人完全可以老死在床上,臨終前子孫環繞……

為了這扇被打開的門,虎力赤和大部分同伴,都留了下來。雖然一樣是提著刀戰鬥,一樣有可能某一天就死在馬蹄下。然而,他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不同了。他有豐厚的軍餉,令人羨慕的軍銜。他無論走到哪裏,都因為嫻熟的騎術和刀術,感受到無數崇拜的目光。他可以在休息日,大大方方地進教堂拜自己的正神,而不用怕喇嘛、活佛以及基督教徒的幹涉。他隨時都可以選擇退役,帶著積攢下來的豐厚軍餉,去淮安或者揚州城中開個鋪子,守著老婆,生一大堆孩子……

他手中的橫刀是為自己而戰,不是為了某個人主人,也不是為了某個神明。而對面,那張因為恐懼而變形的面孔,卻依舊是別人的奴隸。晃動的長槍,給此人提供不了任何支撐,單薄的鎧甲,在高速沖來的駿馬前,也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

“轟!”在即將與對方相撞的一刹那,虎力赤輕輕抖了下韁繩,暗示戰馬揚起了前蹄。擋在他面前的那個毛葫蘆兵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被踢得倒飛出去,於半空中濺落一串殷紅。

手中的橫刀同時傳來一記極其輕微的摩擦,那是刀刃與皮甲接觸的效果。用水力巨錘冷鍛出來的橫刀,不費絲毫力氣,就割開了另外一名毛葫蘆兵的胸甲,沿著此人的左胸到右臂,拖出一條尺把長的刀口。

“噗!”瀑布般的血漿,順著傷口噴出了,濺起三尺余高。被橫刀抹中的毛葫蘆兵,踉踉蹌蹌在原地打了幾個圈子,然後被後面陸續沖過來的戰馬踩成了肉醬。一杆斜向遞過來的長槍,閃入虎力赤的眼底。他迅速擰了下身子,然後掄刀反撩。“當啷!”,兒臂粗的白蠟杆子槍身被一刀兩段。上半截不知所蹤,下半截被其主人握在手裏,像根燒火棍般來回比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