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人(下)

“昨天夜裏,昨天夜裏……”光明右使範書童被嚇了一哆嗦,囂張氣焰迅速降低了一大截,“朱堂主何必過分執著昨夜之事?那揚州城的官府甚為可惡,將本使抓了之後,隔三岔五就是一頓大刑。監獄裏被折磨至死的教中兄弟數以百計,張總管略施懲戒……”

“放你娘的狗屁!”朱八十一又用力拍了下帥台,長身而起,“揚州官府做的惡,與揚州百姓何幹?略施薄懲,略施薄懲就能將一座好端端的城市變成火葬場?你這個光明右使到底是假冒的還是真的?大光明經裏,哪一條,哪一款,說過教眾可以隨便濫殺無辜?”

也不怪他憋不住火,在朱大鵬的那個時代,就有那麽一夥人,手裏握著某部經書,四下殺人放火。過後還裝出滿臉清高模樣,仿佛自己信了某個狗屁教之後,殺人就殺得理所當然一般。

對於這類人,他上一輩子是像躲瘟疫般,能躲多遠躲多遠,絕對不去招惹。這輩子,卻絕不能容忍對方再於自己面前,繼續鼓動唇舌噪呱。

他屠戶出身,原本就染了一身殺氣。雖然已經很久沒親自跟人交過手了,但暴怒之下,雙目中依舊兇光迸射。將那光明右使範書童嚇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心神,喃喃地會回應,“朱堂主息怒,朱堂主息怒。昨夜的事情,張總管的確做得有些過分了。但不能完全怪罪於他。他手下只有六七千弟兄,而城中還有近萬被打散了架子的潰兵。一旦殺起了性子,根本控制不住。張總管如果勉強約束的話,肯定連自己的性命都得搭進去!”

這句話,倒也基本上符合昨夜的實際情況。張明鑒只是帶了個壞頭,誰料城裏的潰兵趁機一擁而上。到最後,揚州就徹底變成了人間地獄。當官的在搶,當兵的在搶,那些平素被街坊鄰居所不恥的地痞流氓們,也在趁火打劫。總計參與者恐怕有四五萬眾,並且個個都像被惡鬼附了體一般,沒有絲毫理智和良知。被惡鬼們點起的火頭根本沒有人組織施救,而揚州城內的建築,偏偏又是典型的唐宋風格,以木制房屋居多。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等張明鑒意識到他自己已經闖下大禍時,事態已經完全不可收拾。只能派手下砸爛了城門,帶著自己的親信率先逃到運河西岸去避難了。然後又趕緊按照先前預備的應對方式,一面派心腹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去向汴梁的劉福通表示效忠,一面請光明右使範書童出馬,替自己向朱屠戶套近乎。

然而,朱八十一卻不想繼續追問這些細節。他只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毀掉了一座城市。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令數萬無辜百姓慘死,數十萬父老鄉親流離失所。這個人,在他眼裏,比蒙古征服者還可惡十倍。他一定要親手將此人揪出來,替八十萬揚州百姓討還公道。

“那你告訴我,昨天晚上揚州城內,到底是誰帶的頭?”單手按著刀柄,他一步步向範書童靠近,每一步,都在廢墟間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那範書童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江湖人物,雖然被嚇得兩股戰戰,嘴巴上卻不肯“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張明鑒。一邊倒退著,一邊大聲叫嚷,“誰帶的頭,我哪裏知道?再說死的又不是你朱堂主治下子民,你何必沒完沒了的刨根究底?朱堂主,朱堂主你要幹什麽?你要叛教麽,啊——!”

一句質問的話沒有說完,他已經被朱八十一拎著領子和腰帶,高高地舉到了半空中,大聲尖叫著手腳四下亂舞。

“朱某起義兵,是為了不被蒙古人當牛羊來宰。朱某起義兵,是為了不讓父老鄉親再受欺淩!朱某起義兵,是為了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像個人樣!”一邊舉著範書童往廢墟外走,朱八十一一邊大聲回應。前世,這一世,兩輩子看到過和經歷過的種種,電影般湧上心頭。

他恨蒙古人,但並不是因為對方的血統和民族,而是因為對方把其他民族統統視為奴隸,動輒殺人屠城的惡行。如果把殺人屠城者換成漢人,換成色目人,換成其他任何人,任何一個民族,他同樣會恨。並不會因為對方跟自己的血緣親疏,有任何不同。

“在朱某眼裏,蒙古人屠戮漢人,是惡。漢人屠戮漢人,一樣是惡。其中沒有任何不同。你今天說朱某以下犯上也好,叛教也好,朱某不在乎!朱某就告訴你一句話,殺人者,死!”說罷,雙臂用力向前一擲,把個光明右使範書童像沙包一樣,狠狠地向外擲了出去。

那範書童是個江湖人,身手遠比普通百姓靈活。衣領和腰間的束縛一去,立刻來了個鷂子翻身,本以為可以憑借雙腿和腰部的配合,平安落地。誰料力氣照著朱八十一差得實在太遠,“蹬蹬蹬”在地面上踩出一串小坑,“噗通”一聲,後腦勺著地,摔了個七暈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