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九章 雲中黃河(下)

宗弼在河南的情況,和宗翰在雲中的情況完全不同。

女真人在河南的地盤,比起雲中要大一些,這裏是中原腹地,舊宋京師所在,雖然幾經殘破,但經濟情況仍不是雲中這樣的北地邊郡可以比擬。不過,宗弼也面臨著另外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他統治的地方完全是漢人的地盤,無論經濟形態、社會環境都和形成於東北的女真民族大相徑庭,宗弼在這裏的統治,就像一個男人頭上帶著一頂女人帽子,怎麽看都覺得格格不入。

這段時間來,宗弼能維持在此間的統治,得益於南北兩大勢力一個無力南下,一個無意北上。河南民間最有反抗意識、民族氣節與組織能力的人,在靖康年間就大量北上南下,或歸入曹廣弼、忠武軍旗下在兩河遊戰,或扈從趙構移民江東,此刻留在本地者或隨波逐流,或逆來順受,甚至助紂為虐、樂為胡奴,加上漢軍遲遲沒有進入這個地區,趙構又有意將宗弼的勢力作為漢宋之間的緩沖,內外局勢兩相配合,便讓中下層的民眾對反抗漸漸失去了希望而承認了女真的統治,雖然宗弼統治期間河南民間反女真的事件月月都有,但全部由於缺乏組織與外部呼應而一一失敗。

金軍東路軍南下以後,雖然在較早的階段展現出頗為強勁的侵略力度,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東路軍由上至下都迅速呈現出本地化的傾向。在政體上宗弼不得不大量起用漢人官吏,因為女真統治者無法創制出一套比舊畿原有統治體系更先進的模式,所以只能依靠漢人文官實行漢制統治。不但文治如此,就是南遷的女真人在民俗上也漸漸被當地人影響——女真武力雖強,但一到中原舊畿,就如一盆淡水倒入一鍋鹹水裏,沒味道也變得有味道了。

如果說宗翰集團在雲中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財政問題,那宗弼集團在河南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文化問題。再這麽發展下去,宗弼集團被同化為一個地區性政權只是遲早的事情,一旦女真完全喪失北族的鋒芒,那時就只能等待漢廷或者趙宋來收編了。

宗弼集團上層的首領都看到了這種危機,所以盡管在財政上不如宗翰集團窘蹙,卻也十分急迫地要主動出擊。而這次北上,河南金軍的主力已不是騎兵,而是步兵——甚至過半的精銳也是如此。軍隊的成分,漢軍的數量也遠遠超過胡部。這是一種很危險的征兆,但宗弼本人也沒有辦法。不過幸好,這些漢軍竟也展現出了頗強勁的戰鬥力,而且暫時來說沒有發生叛變的事情——畢竟,宗弼還能保證他們的糧餉,所以他們對異族主子竟也頗有幾分忠心。

戰爭在宗弼收到南宋朝廷的口頭允諾後就全面打響,沒有出路的宗弼在得到趙構的保證後,發動幾路大軍威脅著漢軍在洛陽、河東與河北的防線——山東方面出於與趙構的秘密協議而沒有進攻,那是打算留給宋軍的。

這時李彥仙已調離了洛陽,到西北赴任,洛陽的守將成了王彥,他依靠汜水與嵩山抵禦宗弼的進攻,半點不落下風。徐文駐守河內,防備宗弼渡河抄襲河東。而幾個方向中的重中之重——河北方面,則由曹廣弼坐鎮大名府,正面對抗宗弼的北上主力。

戰爭開始的時候,承受著過重政治壓力的曹廣弼,在布局上似乎顯得有些求全責備,為了保護河北這一年來經濟重建的成果,曹廣弼對邊界州縣幾乎是處處重視,但處處重視的結果卻變成了平均用力,當金軍大舉掩來之際,一些地區的兵力布置顯得浪費,而一些地區面對金軍的集中兵力卻出現了薄弱環節,曹廣弼這次失誤的結果就是導致了一部金軍入侵到滄州南部,對塘沽政局的安穩造成了相當大的沖擊,甚至影響到了漢廷外交上的形勢。

幸好,宗弼也沒有預期到這次出乎意料的勝利,所以沒能及時在漢軍的這個缺口上追加兵力,而被曹廣弼急忙調遣大名府的預備軍彌補了這個漏洞。

這個事件讓曹廣弼意識到此刻的宗弼軍,無論是在兵種戰力上還是將領的戰略思維上,都已經和與初下河南時的宗弼軍大不相同。他針對眼前的局勢,重新調整了黃河戰線的布局。不過無論多麽優秀的將領,在進行這麽大規模的調整時也不可避免地會露出破綻,曹廣弼也不例外。而宗弼又偏偏敏銳地捕捉到曹廣弼的這個破綻,在漢軍諸路尚未布置妥當之際,便率領三萬步兵、五千騎兵直逼大名府城下。

大名府地處黃河兩大河道之間,大運河北段永濟渠亦經此處,雖為交通要道,卻不是易守難攻之堅城。當時大名府的正規軍隊又只有八千人,面對金軍突如其來的進攻,城中軍民無不惶惶。黃河防線的樞紐就設在這裏,防範宗弼、趙構的黃河軍區大本營也在這裏,一幹參謀在宗弼的壓力下大多嚇得手足無措。他們知道這一戰關系的將不僅是大名府的存亡,更關系到整個黃河戰線的成敗,而黃河戰線的成敗又關乎整個漢廷的存亡!如果只是一城一地之失,他們還可以鼓起勇氣抱著為國捐軀之心赴難,但是這一仗,他們實在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