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三章 宗澤之逝(上)

自古胡漢戰爭之成敗進退,常與天氣之寒冷炎熱有關。塞外之胡耐冷不耐熱,故女真勃興以來,常在秋高草長、馬肥人壯之時起兵,而收戰果於三九寒冬——馬性耐寒,女真人性亦耐寒,所以冬日作戰,於漢人不利。

但耐寒者多不耐熱,就天時來說,漢人回擊胡人的最佳天氣莫過於夏天!與漢人一到寒冬更容易凍死凍傷一樣,女真人一到夏天也更容易得病,他們在燕京一帶時已覺那裏的夏天太熱,何況洛陽、山東?所以女真幾次南下都是冬來春去,速戰速決,沒有一次是逾夏不還的。

這個道理,不但宗翰、宗輔深知,宗澤、曹廣弼也懂!所以中原的戰事一拖到春末夏初,宗澤馬上上書趙構請他下令全面反攻。這封奏章既動之以情理,又析之以兵勢,認為女真兵將北歸之心已切,眼下敵人在中原拖得一天便削弱一天,如果等金人不得已北歸時尾隨反攻,就算復不得三鎮,也要收復這一年裏丟掉的所有失土。奏疏中最讓趙構不敢公開拒絕的仍然是那一條:迎二聖回朝,救祖宗兄長。

奏疏既入,趙構暗中嫉恨,表面卻不得不佯許,於是降詔決定還汴。詔書還未出朝廷,汪伯彥等人便反對起來,疾指宗澤不知兵機,是要陷君王於險地。於是朝廷公卿就在長江邊上吵了起來,趙構自然得等他們吵出個結果來再行聖斷,而這吵鬧遲遲沒有個結果,趙構的聖斷自然也遲遲下不來。

這時宗澤前後請趙構還都的奏請已有二十余本,本本沒有下文,他憂憤成疾,積病已久,當這封抱懷最後希望的奏本再一次為黃、汪等宰執所抑,知道北伐一事再也無望,積累已深的大疾終於發作,背上疽發,一病不起。天下人聽說,個個都罵黃潛善、汪伯彥奸佞誤國,又都盼望皇上能早日識別忠奸。

不過,在江南、湖廣、四川等大部分地方的士民都還如此罵臣不罵君之時,北方卻開始發出不同的聲音。其中以山東的登州、河北的滄州最為嚴厲,這兩個地方的士人竟然直指趙構一直不願出兵,為的全是私心!黃潛善汪伯彥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全是趙構在他們背後撐腰!

這時久經戰亂的中原百姓已開始對宋室失去耐心,所以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一出現馬上就流傳開來,淮河以南的官吏雖然千方百計禁止此類言論,但遠在江南的趙構仍然收到了一些風聲。這日當他讀到:“其為一己之私,竟棄祖宗基業、萬千黎民而不顧,此非孟子所謂獨夫耶?”文雖甚淺,但卻直刺其心!當時他想也不想就把這篇文章撕成粉碎,更在怒中下令嚴辦這等亂臣賊子!

因為登州、滄州實際上都已非趙構所能控制,所以趙構這道命令一傳出非但抓不到主犯,反而惹來了中原士子的極度反感,原本保持克制的上黨士人也開始有人公開抱怨趙構“不能驅除胡馬滅胡寇,只知防民之口殺賢良”!不但士林如此議論,各種對趙構大大不利的故事也通過說書人的口在民間傳開,趙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中興之主”形象迅速坍塌,轉身一變成了一個只知向金人俯首求和的侏儒皇帝!

最後,連京師汴梁也開始出現這種論調。宗澤雖在病榻,想的仍是國家,知道無論趙構是否居心如此,這樣的言論散播出去都會打擊士氣,於國於君、於情於勢四不利,當下傳令禁持此論。命令是傳出去了,可回想一直以來趙構的所作所為,也很難說那些說書人就是在誣蔑。他想到自己在磁州阻止趙構前往金營為質的那一幕,忽然痛心疾首起來,捶胸道:“錯了麽!錯了麽!可是除了這樣,又還有什麽辦法!總不成便任由胡馬作踐祖宗基業,任百姓陷身水火啊!”連咳幾聲,吐出血來。

他的兒子宗穎見狀大驚,慌忙上來護持。宗澤嘆道:“如今酷暑已至,胡馬已乏力難行……可惜啊,可恨啊!”說完昏昏睡去。

汴梁的良醫趕來,診脈後向宗穎搖了搖頭,委婉道出“請預備後事”之意。

消息傳出,文臣武將無不大驚,趙橘兒也慌忙趕來看視,宗澤在恍惚中聽說公主駕臨,還要起身,早被趙橘兒吩咐宗穎按住,泣道:“宗大人,你可得千萬保重!否則這汴梁還有誰來守?這中原還有誰來護?”

宗澤道:“公主放心,臣便是死了,這魂魄也要繞在這汴梁城門,不令胡馬敢入!”又勸道:“然汴梁已非鸞駕可安之地,還請公主擇日南巡,守土北伐,自有將士們為聖上、公主分憂。”

趙橘兒聽到這裏,淚水中的雙眼透出一絲堅強來,一字字道:“我不回去!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多我一個公主來殉葬也沒什麽!”

宗澤長嘆一聲,不知如何勸,甚至不知應否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