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秦檜南行(上)

金國起於蠻荒,文官極缺,所以對遼宋被俘官員常加以優待,以圖馴為征稅之犬。當初秦檜因為上書勸阻張邦昌登位,希望金人能立趙氏為帝,因此被視為親宋大臣從汴梁抓到金國。過燕京後金人將趙宋君臣分開,或拘押,或起用,或流放,其中秦檜一家被帶到會寧,金主吳乞買聽說了他的氣節頗為贊賞,便將他賜給撻懶任用。

秦檜雖然心懷忠義,但他畢竟年紀較輕,又不如張書夜等有寧折莫屈之烈性,到了北國後逐漸適應。北國生活艱苦,秦檜一個俘虜官員,所得生活費用不多,不但從汴梁一起跟來的蒼頭童子日漸離心,就連他的妻子王氏也每日抱怨秦檜當初不該強出頭,若是不上那見鬼的奏章,被金人當出頭鳥拘了,如今也許還能留在汴梁呢!

秦檜怒道:“我上書金人,乃是忠於君父,報效國家!你個婦人!知道什麽!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不其……”

那個然字還沒出口,早被王氏拿洗衣的棒槌砸將過來,叫道:“忠於君父,報效國家!連老婆孩子都保不住,報效什麽君父國家!”

秦檜被洗衣槌砸了個鼻青臉腫,猶道:“此刻雖然受苦,但千載之下,丹青自有我的忠名!”

王氏嗤之以鼻,冷笑道:“便有你個忠名,有誰會記得?說不定時過境遷,天下都以富貴為榮,以愚忠為恥!那時你在陰曹地府哭去!再說,就算有個什麽忠名,那勞什子幾個銅錢一斤?咱生前享用得著麽?”

秦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於嘆道:“這身前身後,可當真難以抉擇得很啊!”

王氏道:“要我說,如今大金國勢大盛,撻懶王爺又是極親貴的人,不如咱們便效忠他,日後也許有個前程轉機。”

秦檜猶豫了一下,終於怒道:“胡鬧!胡鬧!”拂袖出門。不覺走到集市,一個漢部商人見他斯文,似是個讀書人,便問他要不要買筆墨紙硯。秦檜看那紙張甚好,就想買時,忽然想起囊中羞澀,搖了搖頭道:“不買,不買。”

他來北國後忘記筆墨詩書已久,這時被漢部商人提醒,心癢起來,忍了好久,最後忍不住便省下兩頓飯的飯錢買了一些草紙回家用。金人便便,本來只用樹皮,這草紙之俗卻是楊應麒那裏傳過來的,草紙紙質雖不如書寫用紙之佳,但非富貴人家也用不起。

這個月裏因秦檜買了草紙,便少了兩頓飯錢,王氏知道後大怒,拿著洗衣棒槌從家裏追打他出來,趕了兩條巷子方罷,鄰裏聽見都大笑道:“看!大宋的忠臣,偷飯錢買草紙被老婆趕了兩條街。”連笑了他半個多月,甚至連家裏的下人也跟著笑。

秦檜聽說每每以袖掩面,深感羞愧。古代讀書人在女人面前最怕三件事,第一是兜裏沒錢,第二是手中無權,第三是胯下如綿。第三樣東西還只是晚上難受,這前面兩件事若都沒有那便是日夜難安,在老婆面前一點地位都沒有。在家被老婆罵,出門被鄰裏笑,這種日子秦檜何嘗夢見過?史書中的蘇武牧羊何等慷慨悲壯!哪裏是他今日這般窩囊呢?

“難道史書裏的話都是騙人的?”秦檜迷惘了。

“我這樣做,對國家,對生民究竟有什麽用處?”秦檜反思了。

“不但對國家生民未必有用,就是對我自己……那個忠名,真的值得我如此守節麽?何況這節,後人也未必看重,便是看重……那時我早入土了!要這名節何用?”秦檜想通了。

文人終究是文人,心裏決定變節了也還要忸怩一番,過了三四天,他才在被窩裏吞吞吐吐地與王氏說心裏話,王氏大喜道:“你啊!被那些書坑半輩子了!怎麽如今才想通!”

秦檜囁嚅道:“如今恐怕太遲了。”

王氏道:“怎麽會遲!我聽一些人說,那撻懶王爺也不難伺候,只要你口稱奴才就好——這奴才兩字,不就是把‘臣’這一個字變成兩個字麽,有什麽難的?說幾句奴才又不會死,富貴卻就來了!”

秦檜道:“我讀聖賢書的人,讓我口稱奴才,這……這太作踐人了!”

“你懂個什麽!”王氏在被窩裏踹了他一腳,說道:“北國的規矩,是自己人才自稱奴才呢!”

秦檜道:“這麽說來,這奴才還得搶著叫?”

“那當然!這些你那聖賢書沒教吧?哼哼!這些才是富貴之道啊!所以我說,你讀的那些聖賢書都是沒用的!”王氏道:“明天你便到撻懶王爺府上去行走行走。若行走得順了,我也到王妃那裏去行走行走,日久熟了,自然好辦事!那張邦昌得了金人信任便做了皇帝,我們也不盼做皇帝,但做個一方守臣,也勝過在這裏熬這清貧苦寒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