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一章 自辱(下)

汴梁人心惶惶之際,津門卻是一片平靜。

正月中旬,陳正匯帶著歐陽適答謝完顏虎的書信回到了津門。聽他說完塘沽的事情,楊應麒的反應十分奇怪,不是憂慮,而是疑惑,連道:“奇怪,奇怪。”

“奇怪?”陳正匯問道:“說來也是,陳老居然會紆尊降貴跑到四將軍幕後,確有令人不解處。”

“不是,我奇怪的不是這個。”楊應麒搖頭道:“浙江商人既然來了,那浙江士人進入也是遲早的事情,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就算這次不是陳顯,也很可能會有別的人成為四哥的幕後之賓——你們福建的商人、士人不就是這樣陸續進入漢部的麽?”

陳正匯問道:“那七將軍你奇怪什麽?”

楊應麒嘆道:“我奇怪的,是陳顯為什麽不跑來找我,而跑去找四哥啊!”說著瞪了陳正匯一眼道:“當初你也是這樣!”

陳正匯笑笑道:“當初我是先見到四將軍的,那也是緣分。”

“緣分?”楊應麒道:“那這次陳顯也是緣分?要知道我可是和四哥一起見到他的!而且當時我是以禮相待,四哥卻顯得有些不禮貌。他既然有心進入漢部,居然也不來找我而去找四哥?四哥能給他的東西,難道我就不能給他麽?還是說四哥的魅力比我強?不至於吧?”

陳正匯聽到這裏也陷入沉默,似乎在認真考慮楊應麒的這個問題,許久許久才道:“七將軍,也許我和陳老先找上四將軍並不完全是巧合。現在想想,如果我仍然抱懷初來時的打算的話,很可能也不會選擇你,而是選擇四將軍的。”

楊應麒問道:“為什麽?”

陳正匯道:“因為七將軍你把自己保護得太過嚴密了。”

“太過嚴密?”楊應麒問道:“這是什麽話?”

“七將軍,你聽我慢慢說。”陳正匯道:“或許是性格使然,或者是習慣使然,總之七將軍你並不是一個輕易會敞開心胸的人——至少我看來如此。我和你共事這麽久了,也常常弄不懂你的心思,何況初來之人?”

楊應麒呆了呆,點頭道:“好像是這樣。”

陳正匯又道:“四將軍卻不是這樣,他為人有精明處,又有疏略處,城府不可謂淺,但他這個城府處處是沒關上的後門,聰明人總能找空子鉆進去。所以我和四將軍相處時,很容易就能弄明白他在想什麽,要幹什麽。四將軍未必算得上君子,但我既知他在想什麽,要幹什麽,就不再覺得他是一個可怕的人了。”

楊應麒臉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可怕麽?”

陳正匯笑笑道:“現在我當然覺得七將軍不可怕,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七將軍其實還是蠻君子的。不過要知道這一點真的很難啊!”

楊應麒嘆道:“這麽說來的話,也有道理。”

陳正匯道:“還有一點,就是四將軍和七將軍的才能大不相同,所以許多人才會選擇四將軍。”

“才能?”楊應麒道:“我的才能不如四哥麽?”

“不,恰恰相反。”陳正匯道:“四將軍為人志大而才疏,有些地方精明,有些地方糊塗。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大家比較好糊弄,可以存著一些自己的心思。但七將軍你心思較四將軍細密,若是遠在天涯海角的事情也就算了,但要是成為你的左右臂膀,便打個小算盤也很難瞞過你。所以……”他頓了頓,嘆道:“所以在你手下做事,有時候還是蠻辛苦的,遠不如在四將軍麾下來得自在。”

楊應麒不悅道:“既然如此,為什麽你又肯跑來幫我做事了?”

陳正匯嘆道:“正匯的志向和四將軍的志向大相徑庭。我之前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潛伏於四將軍帳下。後來發現七將軍之志與正匯不謀而合,自然來歸。”

楊應麒沉吟道:“這樣說來,也有道理……”忽然語調一變,說道:“那你說陳顯跑到四哥帳下,存的又是什麽主意?”

陳正匯道:“陳老城府甚深,正匯暫時還探不出來。”

楊應麒道:“不用探,用常理推斷便可。觀人察事,但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則人人無所遁形!陳顯教四哥暗中扶植各方勢力拓遼口、開率賓、撫塘沽,既對四哥有利,也對漢部有利,由此可見他手段甚正!再看他不肯阿諛蔡京以取富貴,則他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定得也不低。這兩點都沒什麽可說的。可正是因為他看來是個連卑鄙手段都不屑用、連因循苟且都不肯為的正人,事情才更加可疑!”

陳正匯道:“七將軍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楊應麒道:“恐怕他來漢部和你一樣,目的並非為了自己的富貴,更不是為了要助四哥上位。他布下的這個局面,明裏是對漢部有利,暗中是對四哥有利。但在這個‘暗局’中或許還有一個‘暗局’,那就是對他想辦的事情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