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章 夜訪(下)

李綱從孔壁書社出來,心道:“鄧志宏尚有拳拳之心!這曹二看來也無惡意,只是他言語未盡,尚不可全信。但他說皇上一旦巡幸,京師便難堅守,人心便易散亂——此二語均中靶心!但我身為太常寺少卿,眼下難有機緣面聖,如何陳述這等大計?”一路行走,忽然望見一戶熟悉人家,燈籠上寫著一個“吳”字,跌足道:“我怎麽就忘了他!”匆匆朝燈火處而來。

李綱看到的這座屋宇,乃是大宋給事中吳敏的府第。

按宋代的政治制度,凡政令下達需經幾道程序:先由皇帝與宰相、執政大臣進行平章(即商議),對皇帝的決定,宰執大臣有權反對;如果商議通過,再將“詞頭”(商議結果的要點)交由中書舍人起草,中書舍人有權封還;如果在中書舍人這一關通過了,再將草稿交由給事中審議,給事中有權繳駁;要到給事中這關也通過了,才會將政令返歸皇帝處讓皇帝“畫可”,然後才能批準公布;公布之後,台諫以至有關官員都有權對政令進行議論。皇帝繞開這些程序直接下旨的情況也有,但這種旨意是完全非法的,就是皇帝也不敢輕易亂來。

就這等政令決策、頒行、監督的程序而言,在當世已是極為嚴密、極為先進,就是漢部的決策程序與之相比也略顯粗糙。大宋士人在這等政治氛圍中成長起來,所以陳正匯、李階等人進入漢部後才有那般參政議政的熱情和抗辯封駁的骨氣!至於大宋這等政治體制為何反而導致積貧積弱,這個問題卻極為繁復,非數言能達,眼下只說李綱來見吳敏,吳敏與李綱交情深厚,但見他深夜來訪也感詫異,忙問所為何來。

李綱將自己剛才走訪孔壁書社一事說了,又道:“那裏是嫌疑之地,我本不想孟浪前往,但日間聽聞宮中寶貨在碼頭出現一事,再也坐不住!如今形勢危急,聖上已除太子為開封府牧,恐怕正如那曹二所言,聖上是決意南巡,而欲留東宮以守宗社了!”

道君皇帝怕死,其實就是想趕緊收拾細軟逃跑,李綱雖然心知肚明,但他畢竟是臣子,言語間全用“南巡”。

吳敏沉吟道:“建儲守國,有何不妥?”

李綱道:“守宗社無甚不妥,但以開封府牧守宗社則不妥!如今金寇如此猖獗,宗社若是失守,中原恐無人種!然一開封府牧如何能號令天下豪傑共守此危城?”

吳敏問道:“伯紀的意思是……”

李綱慨然道:“聖上南巡之意若不可挽,為今之計,只有傳位於太子,以令天下!方可共守京師!”

吳敏臉色微變,帝王傳位這種事情最為敏感,雖然宋朝皇帝立儲都要與大臣商量,但大臣主動請求禪讓仍是極惹忌諱之事。

李綱見吳敏猶豫,激之道:“公以獻納論思為職,此時請對,為上極言此事!若言不合聖意,最多也不過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死得其所者,此正其時!我以豪傑視公,故有此言。莫非公亦貪生怕死之徒?”

吳敏臉色沉了下來,說道:“敏所慮者為國,非為身!”頓了頓道:“傳位太遽,請太子監國如何?”

李綱道:“不可!唐肅宗靈武之時,變故亦類於今日。當時不建位號不足以興復國家,而建號之議不出於明皇,使靈武名不正、言不順,後世惜之。綱竊以為聖上聰明仁慈,倘感公言,萬一能行此,金人必將悔禍退師,宗社因此保全,到時豈止都城之人獲安,便天下之人皆將受賜。此等大事,非發勇猛廣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國者,安能任之!”

吳敏低頭沉思,他與趙佶接觸較多,也知趙佶微有傳位之意,只是不到最後不肯放手而已。這時吳敏被李綱所動,繁復思量,終於決意面聖。

第二日吳敏請對,先奏國勢危急,趙佶一聽到金兵兩字就忍不住打寒戰,吳敏又道:“臣有一言,陛下能用,則宗社靈長,聖壽無疆。”

趙佶問是何言,吳敏道:“聞神霄萬壽宮所謂長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大帝君必有青華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見於此。”

青華帝君指的是趙佶的兒子趙桓,這兩句雖是暗語,但趙佶一聽便明了於心,知道吳敏要說什麽。

吳敏暗中窺視,見趙佶並無暴怒之征,便明言道:“聞陛下巡幸之計已決,可有此事?”

趙佶不應,但這等情形下,不應相當於默認!吳敏又道:“以臣計之,今京師聞金大入,人情震動,有欲出奔者,有欲守者,有欲因而反者,以三種人共守,一國必破。”

趙佶嘆了一聲道:“若是這般,如之奈何?”

吳敏道:“陛下既定計巡幸,萬一守者不固,則行者必不達。”這句話已經挑得極明:你要逃也先把汴梁的事情安排好再說,否則汴梁失守,你便逃也逃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