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相謀亦需道合(下)

鄧肅以漢部參軍的身份隨著楊開遠南北奔走,他能詩文,擅擊劍,來黃龍府後和文武雙全的宗雄等人頗為投緣,不過北國畢竟不比遼南,對他這樣一個讀書人感興趣的只是少數。

楊應麒和楊開遠深談過以後便約了楊開遠、鄧肅在郊外打獵。楊開遠“忙著公務走不開”,第二天赴約的只有鄧肅一人。

這黃龍府楊應麒來過好幾次了,輕車熟路,領著鄧肅四處奔馳!大宋太學中的高材生通常都是文武兼通,鄧肅不是個讀死書的人,論到馬術弓箭也都不在楊應麒之下。楊應麒見他射箭頗有法度,喝彩道:“外人都說汴梁風氣柔弱,看來不見得啊!”

鄧肅哼了一聲道:“大宋並非無人,恨無能者居有能者之上耳!”

楊應麒聽了這句話心想:“他能說這樣的話,那是有些意思了。”問道:“鄧大哥這趟北來可有所得?”

鄧肅道:“這次出海,才知道汴梁諸公全都自困井底,不知井外天地大變!”頓了一頓,又道:“我在遼口時,聽二將軍講起你們千裏遠遁的事情,深有感觸。聽說你們逃到宋境之時,邊將不但不納,而且還有意加害!”

楊應麒仰天嘆道:“不錯。每次想起這件事情我們都很難過。”

鄧肅問道:“那你是不是很恨大宋?”

楊應麒黯然道:“不是恨,是怨。不過我去了汴京一趟之後,怨懟中又摻著神傷。”

“神傷?”

楊應麒道:“我很喜歡汴京,很喜歡大宋!可我卻很不喜歡現在這個大宋朝廷!”

鄧肅眼中的神采也黯了一下道:“當下奸臣當道,朝綱不正,確實令人扼腕!”

“奸臣?”楊應麒道:“你為何只說奸臣,不說皇帝!”

鄧肅一震道:“皇……皇上……”

楊應麒道:“捫心自問,若沒有道君皇帝的縱容,蔡京朱勔他們如何能夠逞奸?普天下人都在罵朱勔,但這禍亂天下的花石綱朱勔運到汴京去,還不是給道君皇帝享受!”

鄧肅嘆道:“當今聖上,確實有不是之處。可我們為臣子的,也當盡自己的力量拾遺補缺,以濟蒼生。”

楊應麒道:“你打算怎麽拾遺補缺?”

鄧肅默然良久,說道:“盡力而為。”

楊應麒單刀直入斥責道:“志宏如此豪人,居然也要用‘盡力而為’這種空話來搪塞!其實你是感到無處措手,對吧!”

若換了一年前在汴京時,鄧肅一定高聲辯論,但這時卻無正言以對,避重就輕道:“全身以保可待之機,總比身在外戎、不思根本好。”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志宏兄是在說我麽?”見鄧肅不否認,楊應麒問道:“那麽志宏兄所說的根本,究竟是什麽?”

鄧肅道:“落葉歸根,根在故國。”

楊應麒追問道:“是故國之君,還是故國之民?”

鄧肅怔了一下道:“這有區別麽?”

“當然有!”楊應麒冷笑道:“君是君,民是民!國君之立,便在為民。若皇帝與民同欲,則君民一體之說尚可自圓,但若皇帝荼毒百姓,禍害萬民,這樣的皇帝便是萬民的仇寇!”

鄧肅默然無語,忽有一頭小獸從草叢中竄出,他張弓發箭,卻落了個空,楊應麒看得出他心裏正在龍虎交戰,也不出聲打擾。兩人一前一後,任馬隨行。

走出數裏,鄧肅才嘆道:“這段時間我四處遊歷,以見聞驗證所學,頗感自東漢以降,陋儒頗失秦諸聖之意!古人雲:‘四方無君者,其民少者使長,長者畏壯,有力者賢,暴傲者尊!日夜相殘,以至於族盡種滅!’如今北國形勢,不正如此麽?蠻夷之人,不知長幼之倫,遇事論力不論義,知暴力不知公理,殺人盈城不以為過,滅人種族不以為非!想來如今北國蠻夷之情勢,與我春秋先儒所見亂世略同。其時聖人大倡君臣父子人倫之道,正是要平息紛爭以利天下萬民。是則立君王非為君王,乃為百姓。而我等臣工出仕,亦非為君,乃是為民。故範文正公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非‘先君之憂而憂,後君之慮而慮’!為人君當與賢士大夫共治天下,非驅小人荼毒萬民!”

楊應麒聽得怔住了,他也沒想到自己一句冷笑會引發鄧肅的這番宏論。

鄧肅續道:“我在管寧學舍與進祖兄(李階)讀應麒兄手跡,其中駭人聽聞之處甚多,想來是應麒兄家世受禍慘酷,因恨花石綱暴政,便連帶著不滿朝廷,甚至不滿當前的君臣之道!”

他說到這裏楊應麒心道:“其實我自己倒不是受禍慘酷。那些原君非君難君的言論,很多倒都是剽竊夢中‘後賢’之語。”幼年被迫出海的記憶在他心中印記很淡,並未將楊應麒的性情往憤世嫉俗的方向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