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夜莫愁

小林子穿著一身尋常百姓的衣裳,打一進巷子就低下了頭。雖說入宮好幾年了,街坊鄰居們未必還能認出他來,可他還是擔心,自己一個閹割了入宮做太監的人,羞見父老啊。

這條巷子裏住的都是貧苦百姓,幾年了,幾乎沒有甚麽變化,這種地方,也許一百多年前都是這副樣子,沒甚麽變化。只是感覺著,似乎這一家碎石砌的墻頭更破舊了,那一家門前的大棗樹又粗了幾分……

這墻頭,那棗樹,都是他小時候最美好的回憶。

爬那墻頭,是在清霜似的月下,他和街坊家的孩子,用破布戳兩個窟窿蒙在臉上,扮作劫富濟貧的江湖大俠,在一堵堵墻上爬來爬去,惹得雞飛狗跳,不時有這家的大娘、那家的大嬸兒,跑出門來叫罵兩聲。

還有那棗樹,是在天高雲闊的金秋時節,綠葉掩映間,一顆顆紅通通的棗子就像一粒粒紅瑪瑙,他踩著小夥伴的肩膀爬上樹去,先擼一把揣進懷裏,再揪一顆塞進嘴裏,這才一邊嚼著那脆生生甜絲絲的棗兒,一邊揮動竹杆往下打棗兒,直到鄰居大爺高聲罵著小兔崽子從屋裏大步流星地趕出來,這才拼命往下一跳,哈哈大笑著跑開。

這才幾年,卻仿佛隔了一世那麽久。

一路走過,一路回憶,時而酸、時而甜,他腳下的步伐在加快,到家了,前邊不遠,就是他的家了。

一間破舊的茅屋,只有一堂屋和一幢臥室。臥室有一扇窗子,木窗已經沒了,用磚石瓦塊壘起來,露了一個巴掌大的氣孔。小林子推開門,一進院兒,就看見房門大開,只是一具小小的薄棺材就把堂屋塞得滿滿當當,小林子眼淚登時就像泉水似的湧出來,號啕道:“娘,娘啊……”

戴裕彬一掀破簾子,從裏屋走了出來,有些訝異地看著他道:“你是……”

……

郊外一片山坡上,戴裕彬指揮著幾個幫忙的鄉親:“成了成了,把牌子立好了,土踩實點兒,瓜果香燭呢?拿來拿來,快點擺上。”

小林子扶著因為早衰而頭發花白的瞎眼老娘呆呆地站在那兒,他很小就入宮了,只會侍候人而已,這些事兒,他都不明白。他不知道如果不是這位熱心的戴大哥幫忙,他就算回到了家,除了和老娘抱頭痛哭,又能幹些什麽。

老娘摸索著他手道:“兒啊,多虧了你戴大哥呀,小彬這孩子熱心腸啊,要不是他,不止你兄弟的喪事沒人管,就是你這瞎眼老娘,也要活活餓死了。”

小林子擦擦眼淚道:“娘,戴大哥是咱們家的鄰居麽?”

老婦人道:“不是的,小彬是前門大街上張家糧米鋪子的夥計。那家的糧米價錢公道,你兄弟常去那兒買糧,有時候,你的月例錢來不及送來,你兄弟跟人家一說,人家也就賒給咱了,掌櫃的也厚道著呢。頭些日子,你兄弟去買米時咳了血,小彬這孩子見了,就扛了米袋子把你兄弟給攙回來了,打那以後,常來幫忙。”

老婦人一雙幹涸的眼睛仿佛能看見似的,往兒子的墳頭兒看了看,又對小林子道:“你弟弟後來病得不行了,也是小彬給張羅著請郎中、抓藥、煎藥,兒啊,人家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呐。”

小林子一聽,走過去,忙戴裕彬身前一跪,淚如泉湧道:“戴大哥,我……謝謝您了!”說著一個頭便磕到黃土地上。

戴裕彬訝然道:“哎呀,小兄弟,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快起來!”

小林子直挺挺地跪在那兒,眼含熱淚,哽咽道:“戴大哥,我聽娘都說了,這些日子,虧著戴大哥您了。我兄弟死了,我是宮裏的,不能在我娘身前盡孝,丟下一個瞎了眼的老娘,可怎麽活呀。送進養濟院吧,我娘還有我這個不孝的兒,進不去。我厚顏求您了,戴大哥,以後我這月例錢,都托人給您捎去,也不求您別的,就是一日三餐,給我老娘送點兒吃的就成,求您了!”

小林子一邊說,一邊不住地磕頭:“但有機會,我就會出來探望娘親的,可這平時,就得求您照料了,戴大哥,我也知道冒昧,還請您答應了我,您的大恩大德,我今世難以為報,唯有來世,結草銜環。戴大哥啊……”

送進宮裏的小太監,有人專門教他們識幾個大字,以便在禦前侍候,小林子能調到禦前,整天跟內書房打交道,還是識些字的,說起話來,倒也不像個大字不識的粗漢。

戴裕彬一聽,趕緊拉他起來:“兄弟,快別這樣,鄉裏鄉親的,我哪能不管呢,你放心吧,以後,你的老娘,我就當自己的親娘一樣照顧,有我吃的,就不會虧待了老人家。你是……叫小林吧?”

小林子感激涕零,又向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含淚爬起來,抽噎道:“我這名兒,是我爹起的,本來上頭還有個哥哥,才出生就夭折了,後來……又有了兄弟……現在,我的兄弟都去了,偏就留下我這麽個廢人,既不能盡孝於母親膝前,又不能傳宗接受代延續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