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大論爭

東城住戶不多,多是一些倉廩、祭社所在地,此外就是大片大片的果林、菜地。彼時城中有田,多是一些豪門大戶就近種植自家食用新鮮果蔬的地方。

馬車停在梨園外,慶忌下車,沿著一條林木婆娑的小徑走進去,便來到一處清幽雅致的所在。先是一座小湖,湖旁樹木葉多金黃,在清涼的秋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小湖的水是地下活水,汩汩冒出,清澈見底,不見水中有遊魚。林木掩映中,有一片沙洲探入湖中,洲上有亭,亭旁一片空地,此時鋪了些席子,上邊坐了許多士子。

慶忌扶了扶腰間的佩劍,自懷中取出裝著胡須的袋囊,將胡子粘在頜下,看看沒有什麽破綻,這才舉步向那片沙洲走去。今日來看孔丘與少正卯辯論,只是出於好奇,也為消遣時間,因為馬上要回衛國,他的行動,還是盡量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風拂碧水,樹上果實累累,隨風傳來一種特殊的清香。湛藍澄碧的天空中白雲朵朵,亭台樓閣與湖光林色交相輝映,令人心曠神怡。沙洲外停著許多車馬和馭馬的仆從,他們見慶忌一身士子打扮,只道也是來聽辯的,也無人問他,慶忌便自走出亭去。亭中辯得正在興處,所以也沒人注意慶忌的到來。

這亭中辯場倒不似慶忌想象的後世辯論會一樣,正方反方壁壘森嚴,你一言我一語如刀似劍。從坐席上來說,現場倒是顯得很隨意,席上有酒有茶,還有幹果蜜餞,時令鮮果更不缺少。那些士子大夫們或坐或臥,聚精匯神,很有一種學術研討的氣派,完全沒有劍拔弩張非你即我的緊張。

若是後世誰說一句儒家學術有缺陷、儒家學術不如人,那不必上辯場了,早被遍天下的儒家門徒打成過街老鼠。西漢之後的統治者及其禦用文人就是看中了這種學術的核心是一個“忠”字才大肆吹捧。文孔丘,武關羽,都因這個原因被捧上神壇。正所謂啥不行吆喝啥,越是缺乏安全感,需要臣民愚忠的政權越需要他們這種思想,所以元朝和清朝這兩個少數民族政權對這兩位講忠義的聖人追捧的最來勁,給他們創造了最長的封號。盡管這些政權暗地裏用的都是法家的權術勢那一套,但是表面上要求全民的卻一概是儒家法則。

到了這種地步,孔子不偉大,後人也早將他弄得無比偉大。儒學不是百家學術第一,後人也早將它弄成天下第一。天下學子,盡出儒門,誰敢說它半句不是?但是在春秋時代,各種新奇的思想學術如雨後春筍,本來就是可以隨意闡述主張的,沒有哪種學說已經樹立了不容質疑的崇高地位,對於各種學術的研究和發揚,官府不會出面禁止,不同學術的擁護者也不會對誰喊打喊殺,很有點言者無罪的自由風氣。

慶忌走到亭邊,一眼便看到了孔丘,他雖端然坐在席上,較之周圍人還要高出一大頭,如鶴立雞群一般醒目。慶忌遊目四顧,再尋那個三辯壓倒孔丘,弄得孔丘灰頭土臉,許多弟子都改投他的門下的那個少正卯。因為這些人都是散坐著,初時他並不知哪個是少正卯,及至聽到雙方言談,這才知道好整以暇地坐在孔丘側對面,手中持著一只梨子的大夫就是少正卯。

這少正卯四十出頭,身材頎長,身穿青色深衣,發挽如椎,發髻間橫插一枝翠玉簪,面如冠玉,神清氣爽,竟是一個極俊朗的男子,看他唇邊帶笑旭如春風的模樣,這場辯論對他來說應該很輕松。而孔丘則不然,雖說當時的學術辯論不會給人上綱上線,扣什麽大帽子,但是他與少正卯在魯國一向以博學齊名,如今三辯三敗,心中如何不覺緊張?是以端然跪坐,神情專注,漫說慶忌悄悄走來,就是再張揚些,他也不會分神看到。

今天已是兩人第四次辯論了,彼此對對方的治世觀點已經了如指掌,不需要象頭兩次那樣系統地闡述各自的政治學術主張,而是就對方提過的一些觀點,具體而微地進行辯論,聽起來就有些散亂。

只聽孔丘沉聲說道:“……是以,丘以為,持仁政,以周禮治國,使上下尊卑各有所依,君臣父子井然有序。臣敬君如父,君愛民如子,施以仁德之政,便是天下穩定之法。”

少正卯笑道:“孔大夫所言,卯不以為然。大夫所言之仁德孝義,是為君子修身之本,然孔大夫謬誤之處在於顛倒了德與政的關系。德應為施政者之修養,卻不可成為政體存續之倚仗,政若依賴於仁德自律,你能保證為官者人人清廉自律嗎?德為政之倚仗,便如於這屋舍之外布一道稀疏的疏籬,只防君子不妨小人罷了。”

慶忌聽了知道二人大概已經辯論了一段時間,他左右看看,見一張席上還有空余地方,便走過去,向那席上端坐的大夫微笑著點點頭:“請借一方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