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只能講我六歲之前的故事(第2/2頁)

天愛奴靜靜地想了一陣,輕輕說道:“我家住關中周至縣,家裏沒有什麽特別的,父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十幾畝旱田地。永淳元年五月的時候,關中大旱,赤地千裏,繼之以蝗蟲,莊稼本來就枯死了,又被蝗蟲啃個精光。”

這個開頭,恐怕絕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楊帆不由斂了笑容,靜靜地聽著。

天愛奴道:“官府籌措不到足夠的糧食賑災,為了活下去,阿爺(父親,當時最普通的口語稱呼)賣掉了家裏的十幾畝田,可那時米價已經漲到一斛萬錢,這點錢夠活幾天呢?很快,城裏鄉下,哀鴻處處,人多相食,死者枕藉於路。”

天愛奴黯然道:“禍不單行,緊接著又發生了大瘟疫,災民們拖兒帶女,白天乞討,晚間就露宿街頭,不少人在睡夢裏就口吐黃水,陳屍路旁。當時有一首民謠說,‘李四早上埋張三,晌午李四又升天。劉二王五去送葬,月落雙赴鬼門關……’

餓瘋了的饑民開始不擇手段。有人剛買的饃被饑民搶走,眼看就要追上,饑民就把饃扔進馬尿裏再踩上一腳,被搶者只好作罷,饑民再撿起饃,狼吞虎咽。樹皮都被剝光了,露出白花花的樹幹,樹葉也被蝗蟲和饑民啃光。

不少人開始吃觀音土,明知道吃了依舊是死,但是胃裏不填上東西真的餓得慌呀。我們村裏有個人賣光了地,又賣了妻子,最後把餓死的四歲的兒子用炕席卷了一埋,奔往他鄉逃命去了。

還有一個寡婦,家裏有上百畝田,在村裏算是很富有的,這時也難以維持了,她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大,為了養活兒子,保住亡夫的一點血脈,她親手把自己年幼的女兒摁進水盆裏活活溺死。”

天愛奴擡起頭,看著楊帆,認真地解釋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些和我沒有關系?我說這些,其實只是想告訴你,當時到底有多慘,很多遠比我家富有的人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不管我的爹娘對我做了什麽,我都不恨他們,從來沒有!”

楊帆的心輕輕一顫,凝視著天愛奴晶瑩的目光,有心叫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迎著那樣的目光,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天愛奴默然片刻,繼續道:“成群結隊的饑民一路東行,向關外、向洛陽去逃生。逃難的人多如牛毛,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走著走著,就有人倒下,荒野裏到處都是狼和像狼一樣兇狠的野狗,它們根本不怕人,甚至竄到十室九空的村莊裏,把殘存的人類當成它們的口食。

隴西有許多人跑到關中來買老婆,但是他們不準帶孩子,我親眼看見一個隴西漢子,把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婦人抱上了驢背,卻奪過她懷中的孩子,扔在幹涸的陰溝裏。阿爺……”

天愛奴的聲音顫抖起來:“阿爺無奈之下,也把阿母賣掉了,可是換來的糧都不夠吃三天的。管它呢,那時候,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只要能多活一刻,還有什麽是不肯做的?許多婦人被迫賣身,賣一次身子,只能換回一碗米湯。”

天愛奴長長地籲了口氣,幽幽地道:“賣了阿母換回的糧食吃完了,阿爺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那時我好怕,以為阿爺要吃掉我,結果……他只是把我叫到一口枯幹的井前,把我推了下去……”

楊帆身子一顫,嘴唇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天愛奴道:“阿爺又丟了些磚石瓦礫下來,然後就不知往何處逃命去了。”

楊帆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正在輕輕發抖,楊帆一握住她的手,她立刻反握住楊帆的手,死死地攥著,仿佛掉進枯井的人抓住了好心人垂下的一根繩子,再也不肯松開。

楊帆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你不要再說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淒然道:“阿爺丟下的石頭,砸中了我的頭,我暈倒了。可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他也是沒有辦法,至少……他沒有吃了我……”

……

注:唐朝已有炒菜,只是因為費油,且生鐵鍋質量不好,磕碰容易破裂,故未大面積流行。醬油發明於兩晉時期,唐朝已然流行,此前它叫清醬、豆醬清、醬汁、醬料、豉油、豉汁、淋油、柚油、曬油、座油、伏油、秋油、母油、套油、雙套油等。公元755年後,醬油生產技術隨鑒真大師傳至日本。後又相繼傳入朝鮮、越南、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