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醜與妞妞

這年冬天,妞妞的母親患了病,也許普通的病她依舊能挺下來,可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嚴重,妞妞娘日漸憔悴,漸漸的,她甚至不能掙紮著去乞討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廟裏,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陽光依舊燦爛,臉色依舊灰白。

妞妞趴在母親身上無助地哭著,阿醜在另一邊,淚花在他眼裏打轉,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自從在環山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得眼腫嗓啞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他的眼淚從那時起就已經哭幹了。

妞妞娘一手握著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著阿醜,眼神是那麽悲傷,那種無奈、淒涼、惦念、眷戀和痛苦糅合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醜,妞妞……就拜托給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醜還小,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討,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可是她沒有別人可以托付,廟裏的乞丐們都躲得遠遠的,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垂死的她,她從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聲長嘆,瘦弱的手無力地放在妞妞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便溘然長逝,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輕輕地滑到了她的腮邊。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親的身體,放聲大哭。

阿醜的眼睛紅了,他紅著眼,咬著牙,忍著淚,輕輕將妞妞娘的眼睛撫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親身體上,一直哭,當她哭到已沒有力氣再哭出聲的時候,阿醜回來了。

阿醜就像一只在泥地裏打過滾的小狗,渾身臟兮兮的,他有氣無力地走回破廟,一屁股坐在妞妞身邊,喘息了許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緊草席向破廟外拽。

小河邊的草地上,被阿醜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坑。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他的親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堆灰燼,那時候,他也像妞妞一樣,只有驚恐、無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後便逃離了山村。現在他至少有力量讓妞妞娘入土為安,而不是變成陰溝裏的一具棄屍。

阿醜用他磨破了滲著血的雙手把妞妞娘埋進土坑,墳前插了一塊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從那時起,阿醜和妞妞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醜,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醜依然堅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兩個人常常挨餓。

妞妞從小由母親照顧著,她不大懂得乞討,常能討到東西的地盤又被其他乞丐占據了,她討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戶人家養的惡犬咬傷了,幾天都不能動彈,阿醜又偷不到東西,她快要餓死了。

阿醜就像一條絕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邊,幽幽地看著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麽,其實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對她好,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阿兄已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阿醜就那麽幽幽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便用草繩紮緊了已餓癟的肚皮,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出去。

廟裏的乞丐們立即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說妞妞娘養了一只白眼狼,阿醜丟下妞妞自生自滅,不再管她了,但是他們不舍得拿出一塊乞討來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不相信那個爬到高高的樹上給她摸鳥蛋、那個用樹枝給她撲蜻蜓、那個捉小魚給她吃的阿兄會丟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會回來,或許……阿兄是給她挖墳去了,就像當初埋葬她的母親。

她想著很快就要見到阿母,心中便一陣歡喜、一陣恬然。想著要從此和阿兄分開,又是一陣不舍、一陣惆悵。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可對生本能的留戀、對死本能的恐懼又叫她心裏充滿了懼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連想的力氣都不再有,乞丐們義憤填膺的嗡嗡聲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來了,他走得有氣無力,可他的雙手並沒有磨破,也沒有沾滿泥土,他手裏捧著那只破瓦罐,瓦罐裏盛了半罐的熱粥。

阿醜一口一口,嘴對嘴兒地喂給妞妞吃。

他們的命,賤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踐踏,它依舊會頑強地活下去。

妞妞活過來了。

……

這個冬天,火堆最近處都被其他乞丐占了,兩個孩子在最遠處,他們頭頂就是廟頂的破洞,雪花裊裊地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蓋著稻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靠著彼此身上的溫度來抵禦嚴寒。

春天來了,阿兄從一個結結巴巴、羞澀難當的笨乞討,變成了一個很機靈、很能幹的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