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為淵驅魚

今天是例行開揖會的日子,因為不管官職高低,在這文華殿上彼此見了面大家不用大禮參拜,彼此作個揖,然後就坐下開會,所以這個例會的正式名字就叫“揖會”。

用現在的話說,揖會主要是六科給事中們向內閣大學士們匯報一下工作,以及自己分管部門發現的一些尖銳問題,同時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今天的例會有點特別,因為內廷司禮監大首領劉瑾也來了,而且居然坐在首位,李東陽三人依次降了一位,六科給事中們心中詫異,不過並不敢露出形色。

現在朝政大權掌握在劉瑾手中,百官的升降也是由他說了算,正值年底考核,誰留任、誰升遷、誰下台,就是劉瑾一句話的事兒,今年年底考核一完畢,大家重新競聘上崗,除了三大學士,可以說個個都算是劉瑾任命的,誰敢對他說個不字?

給事中們平時不上朝,不過他們聽說朝中文武百官現在每日上朝散朝,除了叩拜皇帝,都要向左上方作上一揖,因為劉瑾就站在那兒。劉瑾現在抓權抓的很緊,他實在不放心把司朝事宜交給一個毛頭小子,於是很勤政地兼任了司朝太監,就站在正德皇帝龍書案左角。

好在是揖會,眾官員不會上前參拜劉瑾,大家只是團團一揖,按品秩就坐,這便開始議政。

要說議政,劉大官人風風火火,剛剛針對六部下達了幾十條改革命令,大家都不願意提及這些政令的是非,可是想議政又不能不提,眾官員面面相覷半晌,在李大學士一再催促下,戶部給事中黃景擼擼袖子出面了。

他四十出頭,黑面微須,長得像個憨厚的小生意人,黃景站起身來團團一揖,慷慨激昂地道:“下官來說兩句,下官是戶部給事中,劉公公責令戶部趁著冬季農歇清丈土地。尤其是各邊的屯田。戶部已抽調地方官員,由戶部考核官們率領奔赴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寧夏、薊州、滄州等地清理丈量屯田了。目前較近的薊州、滄州等地已經傳回消息,地方豪強、官員、軍中將領的確有許多侵吞屯田,致使士兵無地可種,以致生活無著,被迫攜妻帶子逃離故鄉的,經過屯田清丈,我們清理出了這些土地,責令地方官豪勢繳歸國有,加強了朝廷對屯田的控制。但是下官覺的此令出自內廷,卻名不正言不順,那些被責令退還貪汙田地的地方豪強、官員士紳借此大造謠言,指摘劉公公專權擅斷、獨霸朝綱,對劉公公的個人名聲十分不妥,明明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得益者是天下百姓,受損者卻是劉公公個人,內閣為什麽不能站出來承擔責任呢?”

劉瑾先還沒聽明白,聽到後來大樂,原來是自己人,他正想謙虛幾句,人群裏忽然“嗤”地一聲笑:“馬屁精!”

殿裏人雖多,可是很肅靜,這句話清清楚楚傳入劉瑾的耳中,他頓時臉色一沉,黃景四下看看,找到了說話的人,立即不悅地冷笑道:“楊都給事,這個殿堂是議政的地方,請你說話斯文些,清丈土地,有利於朝廷、有益於百姓,難道誰能反駁麽?”

楊慎才學出眾,但是畢竟年少,正是鋒芒畢露的時候,那種沉穩練達的政治家,莫不是從一腔熱血的少年時代一點點磨煉出來的,楊慎卻還不曾遇過挫折磨難,加上舉薦他的人是楊淩,老爹又是大學士,在官場人事上也很少遇到撩陰腿、使絆子的,這性情還是沖動了點兒。

他慢悠悠地起身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火能煮食取暖,亦能焚屋傷人。端看你怎麽使用罷了,丈量屯田,確是一樁好事,屯軍腐敗已不是什麽秘密,早該清查了。可是屯軍將領不守法度,所以要查,如果這負責清查的人也不遵守律法,那麽是解民以厄呢還是雪上加霜?”

黃景做了十多年的給事中,楊慎一個毛頭小子官卻比他大,早讓黃給事心中不滿了,他冷笑道:“不要故弄玄虛,清丈土地,能有什麽壞處?是怕那些貪官汙吏們禍害的還不夠麽?”

楊慎收了收袖子,往身後一背,悠然自得地踱著方步道:“問題是現在太過急功近利了,各地屯田有的被盤剝的多,有的被盤剝的少,只要查出被侵吞盤剝的土地,還地於民就是了。可是朝廷考核這些清丈人員的標準是什麽呢?是你清理出了多少,清出的多便是功,清出的少便是過,戶部給事中安大人,禦史張大人負責大同地區清查,因為沒有重大的問題可彈劾、找不出那麽多被侵吞的土地還邀功,竟然以玩忽職守被關進監獄。試問,還有這麽荒唐的事麽?”

“諸位!”楊慎拱手肅然道:“這一來派出的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溢額邀功、斂銀請賞、任意劾治官員,甚至拷打邊軍的妻子,利用種種手段,把一些本來屬於邊軍士兵的土地也冒作被軍官侵吞的土地上繳朝廷了。百姓和士兵不但沒有從中得到實惠,反而更加困苦,地方豪強士紳趁機大造謠言,煽動鬧事,遼東錦州、義州的屯軍前些日子因為軍餉發不下去剛剛鬧事,現在因為清丈土地又發生騷動,他們焚燒官署,毆打官員,地方為之大亂。好心辦壞事,禍害不亞於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