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零章 較量(二)

黃錦便將海瑞的奏疏捧給徐階,徐階接過來,剛要打開,嘉靖卻先受不了,蠻橫道:“回你的無逸殿去,不準在聖壽宮看!”可見對那奏疏的厭惡,已經到了何種程度。

徐階便跟眾大臣再次行禮,魚貫退出寢宮,沈默走在最後,剛要出去,卻被嘉靖叫住道:“你都看過了,還去幹什麽?”

沈默只好止住腳步,轉回身來等候聖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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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眾臣都走光了,嘉靖的面色一下煞白煞白,軟綿綿靠在軟榻上,出了一頭的汗,徹底虛脫了。

休息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恢復點點生氣,他聲音喑啞地問沈默道:“覺得自己表現如何?”

“有負皇上所托。”沈默垂首道:“臣懇請處分……”他知道嘉靖恢復了清明,自己挨個審問,拖延時間的舉動,自然逃不過皇帝的法眼,索性坦誠相對。

嘉靖今日卻好像慈悲開了懷,竟大度地搖頭道:“朕不怪你,國事如家事,會做媳婦兩頭瞞,凡事按著本分,顧著大局,不全聽朕的話,也是對的。”如果沈默不拖過一夜,而是昨天就把問話的結果回報,仍然怒不可遏的嘉靖皇帝,說不定就會在沖動之下,做出什麽不理智的決定來,金口一開,覆水難收,想挽回就難了。

沈默有些意外,他發現皇帝真像變了個人似的,就這麽輕易原諒自己呢?

“不光是你,朕連那些跪門的言官都能原諒。”嘉靖今天是打算把好人做到底,道:“甚至連那個上書的也海瑞,也並非一定不能饒恕!”

“皇上寬厚……”沈默的馬屁及時奉上:“實乃萬民之福!”話雖如此,但他聽得出來,嘉靖這是‘預先取之,必先予之’,肯定有難以啟齒的要求在後面。

嘉靖卻沒有馬上提出,而是把左右都支下去,就連黃錦也不例外。待大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嘉靖便讓沈默坐下,望著這個沉穩可靠的年輕人,帶著感情道:“你是朕最自豪的學生,十多年來,為朕披荊斬棘,從無怨言,朕心裏是清楚的……若不是怕把你捧殺,就是個伯爵,朕也早給你了。”

沈默也有些動情道:“臣還是那天的話,陛下對臣的恩典,臣永世不忘。”

“朕知道你重感情。”嘉靖欣賞地點點頭,道:“朕讓你去查海瑞,他的死罪是逃不了的,你心裏肯定要難受……”

“微臣……”沈默想要辯解,卻被嘉靖打斷道:“朕看了記錄,那海瑞進京幾個月來,只有你數次與他來往……”

“只因為他是微臣昔日的屬下,見他過得清貧,家中又有八十老母與懷孕的妻子。”沈默輕聲道:“微臣看不下去,所以才多方接濟於他……”

“可人家沒領你的情。”提起海瑞,嘉靖的表情又扭曲了,恨恨道:“朕始終想不出,是什麽樣的兇煞之地,孕出這種無君無父的孽畜!竟寫那樣惡毒的奏章,將朕罵得一無是處!他想青史留名,亂的卻是朕的江山!自個死不足惜,只可憐他老娘孕妻,也要跟著倒黴……不孝有三,他就占了兩條,這種神鬼厭棄的東西,老天就該降雷把他殛了!”可見皇帝心裏的怒火一點沒消,只是出於某種目的,強自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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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嘉靖氣得臉都白了,沈默趕緊端茶請皇帝消氣,喝一口參茶,提了提神,嘉靖無力的憤憤道:“這種訕君賣直,沽名釣譽之徒,也想學比幹?真是笑話!朕豈能上了他的惡當?不會當這個紂王的!”

“皇上英明。”沈默適時贊道。只要存在一點可能,他都要盡百分努力,救海瑞一命。

“只要他公開向朕認一句錯!”嘉靖道:“朕就當他一時糊塗,不予追究了……”

沈默一下全明白了,原來皇帝打得這種算盤,但面上不動聲色道:“皇上想讓在下怎麽做?”

“你現在還是辦案的欽差!”嘉靖突然煩躁起來道:“上天入地隨你的便,若是這還要朕給你拿主意,這些年的官,都當到狗身上去了嗎?”

一句話的功夫,沈默已經想透了其中的利害,心便一點點往下沉。可皇帝這樣,任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只能無奈的應下。

“你可以告訴他。”嘉靖的話說的愈發直白,顯然對此事的渴望,已經超出了理智:“他認不認錯,不僅關系到他一人一家,那些關在牢裏的言官,朕暫時還沒收拾他們,只要他認錯,這些人朕都不予追究;否則,每人廷杖八十,能剩下幾個,就看造化了。”說著有些兇狠的看沈默一眼道:“還有你,也別以為自己安枕無憂了!”

“微臣知道了……”沈默又輕聲應下。

“唉……”見他答應了,嘉靖嘆口氣,語氣軟化道:“你須對他講清楚,朕今病久,安能視事?讓他莫要道聽途說,誤會了朕。”這話也是實話,也是屁話,因為這幾年嘉靖確實病得不輕,國事盡托付於徐階,但幾年前,十幾年前,皇帝可沒病吧?還不是一樣怠政修玄?